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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一九八四年五月艾青接受本文作者采访/作者摄
曾卓先生一九八三年夏天来到北京,约我一起前往艾青家中。这才知道,艾青家与我工作的《北京晚报》相距甚近。报社在西裱褙胡同,艾青的家则在东裱褙胡同里一个往南拐进去的小胡同——丰收胡同。东、西裱褙胡同,本是同一条胡同,后因修建北京站,自车站广场往北开出一条「北京站街」,遂将裱褙胡同一分为二。从报社沿胡同往东,走过北京站街,直行百米,南拐即到艾青家,步行只需十多分钟。
裱褙胡同不宽,但很长,在北京胡同里它虽不着名,但仍有夸耀之处。西裱褙胡同有一座老房子,即明代兵部左侍郎于谦故居。义和团运动爆发时,北京义和团的第一个坛口,便在这个四合院里悄然成立,随之掀起惊天风云。东裱褙胡同东端,耸立着着名的古观象台。早期来华的西方传教士汤若望,曾在此居住,观察天象,研究历法。义和团与西方传教士,相斥的历史两级,竟然存在於同一条胡同的两端,穿行於此,总不免让人有一种奇妙感觉。
那天,我与曾卓沿着这条颇具历史感的胡同,一路东行,一路闲聊。
后来我偶尔还是去探望艾青。一九八四年四月,我开设「作家近况」专栏,将艾青列入第一批人选,还破例先后报道两次。听说我要报道他的近况,他为之高兴。
采访归来,我以《艾青:写诗有待灵感 戒酒又复戒烟》为题,发表了第一篇报道,并配发一张照片。他视力极差,只能用放大镜看书,拍摄时他很配合,举起放大镜,认真地看为《林林诗集》写的序。仅仅几百字的报道,落笔在轻松的生活细节,而非棘手的现实话题,更非时常可以听到那一些议论纷纷。
记得一九八四年的年底,在第四次作代会的理事会选举上,艾青得票数名列第八名,因批评「朦胧诗」而笼罩在心上的阴影,渐次散去。
大会闭幕之后,一九八五年元月,我再去看望艾青,请他题字相赠。他欣然写下两行大字:「时间顺流而下,生活逆水行舟」。他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句格言。
最后一次探望艾青,是在一九九二年,这一次,我陪瑞典汉学家、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与夫人陈宁祖前去。马悦然五十年代任瑞典驻华使馆文化参赞时即与艾青结识,他欣赏艾青诗歌,曾将之翻译在瑞典出版,是艾青的老朋友。但是,一九八一年发生「朦胧诗」风波后,马悦然从瑞典致信艾青,坦率批评,从此,关系冷淡,少有往来。十年过去,时过境迁,重访中国的马悦然,嘱我与艾青家里联系,可否前往探望。我打去电话,高瑛欣然答应,并约好在家里设宴招待。
艾青家已从丰收胡同搬至东四十三条,一座修葺一新的四合院。几年不见,再看到艾青,不禁悲从心来。身患重病中的他,除了点头之外,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很难说对久别的熟人是否依然记得。与来自远方的朋友重逢,只能无语对视,那个风趣、幽默、妙语连珠的艾青,影子全无。饭桌上,他也是只顾自己埋头吃饭,半天也不抬头。
这一年,艾青八十二岁。
几年后,我去瑞典访问,在斯德哥尔摩探望马悦然。那天,我们聊得很久。我请他谈自己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看法,后整理为《听马悦然漫谈》发表,其中,他这样谈到艾青:
三十年代我最喜欢的是艾青的作品,《雪落在中国的土地》、《北方乞丐》。以后他的创作走下坡路。八十年代艾青批评朦胧诗,骂他们,我知道后,给他去过一封信,说对他三十年代的作品怎麽欣赏。他在一九四二年秋天写过一篇《了解作家,尊重作家》,很佩服你那时敢於讲话。我提到了代沟问题。我说没有代沟,就没有进步,应该互相respect(尊重)。后来去拜访艾青,他说:「你给我的信,字写得非常好。」我说:「字不是我写的,但信是我写的。」但他没有再说别的。好多年里我们没有再联系,一直到前几年到北京,还是你陪我们去看了他。但那时他已经不能交流了,我非常遗憾。
「我非常遗憾。」说完,马悦然一声感叹。
我们的谈话是在一九九八年,诗人艾青已在两年前去世,他再也无法听到遥远的这声叹息了。
【来源: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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