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杨宪益九十大寿的合影,前排三位老人丁聪(左起)、黄苗子、杨宪益,後排为邵燕祥(左)、李辉/作者供图
结识杨宪益先生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记得还是作家张辛欣带我第一次走进他家。
杨先生住在百万庄外文局大院里。当时,他是英文刊物《中国文学》和「熊猫丛书」的主编,负责把中国现当代作家的作品翻译出版,这是当年新时期文学走向世界的唯一途径。於是,他和戴乃迭成了不少作家的朋友,一时间,众星拱月,热闹非凡,杨家就是一个文学沙龙,成了中国作家与外国客人交往的场合。
从此之後,我们来往就多了。
郁风一九八九年曾为戴乃迭画了一幅水彩肖像画。这幅画,杨宪益一直挂在房间。画上有郁风写的一句话:「金头发变银白了,可金子的心是不会变的。」这句话,像诗。
我记得大家一两个月,会经常聚会。每逢杨先生过生日,都会请他参加。那一天,正逢雪後,什刹海一片白茫茫。我去把他接出来,大家在什刹海东南角的一个客家饭馆里聚会。郁风老太太後来写了一篇《雪漫什刹海》,以诗意之笔描述了这一次聚会。生日之前,杨先生刚被检查出病,家人都建议他去住院治疗,但他拒绝了。他的确是一个奇迹,从小抽烟、喝酒的他,到了九十岁,居然从来没有住过医院。这也是他在疾病面前常常若无其事的本钱。席间,他拿过一张餐巾纸,写上打油诗一首递给郁风:「无病莫求医,无事莫写信,信多事必多,医来必有病。」这样的聚会有好多次,但唯独这一次,才被郁风老太太的文章详细记录下来,留住那一天的雪景,留住杨先生被白雪映衬的豁达。
人们常爱说杨先生散淡,潇洒,似乎超然於世外。他讲话,总有英国绅士似的纾缓,从容,从不疾言厉色;烟不离手、酒不离口、陶醉於微醺的习惯,让他获得「酒仙」美誉;他有个口头禅「无所谓」……我在写《杨宪益与戴乃迭:一同走过》时,曾将之翻译引用於书中。这位在中国出生的英国传教士的女儿,美貌惊人,她与杨宪益在牛津大学相爱,但遭到母亲反对。「如果你嫁给一个中国人,肯定会後悔的。要是你有了孩子,他们会自杀的。」母亲这样严肃地警告她。但她还是选择了杨宪益,并随他回到抗战烽火中的中国,从此,她的命运、她的事业永远与杨宪益合为一体。只是她没有想到,母亲的警告成了谶言。「文革」期间他们夫妇遭遇牢狱之灾,儿子也因此而患精神病,後来在伦敦自焚身亡。可是,晚年戴乃迭仍不後悔选择了杨宪益,她在文章中这样说:「母亲的预言有的变成了悲惨现实。但我从不後悔嫁给了一个中国人,也不後悔在中国度过一生。」这是两个人半个多世纪的情缘。它是真正属於个人的相知相爱,早已超越国界,没有丝毫世俗的、物质的气味。
戴乃迭去世之後,我请杨宪益前往郑州,在越秀讲座谈中外打油诗。这一次,大家见识到了杨先生的「酒仙」风度。午饭,他照例喝几两白酒,下午演讲时,问他喝什麽,他说:「随便。」我知道,他说的「随便」并不包括茶水──因为他很少喝水。我倒上一杯威士忌递给他。於是,前所未有的演讲场面出现了。他抿一口,讲一讲;又抿一口,再讲一讲。微醺中,随意朗诵几段诗句,那神态,那语调,让听者陶醉。难得一见的文人形状与文化情景,已足以让我们快乐无比了。
杨宪益永远离开了我们。当天晚上,吉林卫视「回家」栏目,为寄托哀思,特地重播四年前拍摄的专题片《杨宪益戴乃迭:惟爱永恒》。
面对镜头,杨先生沉着而从容,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讲述自己与戴乃迭的故事。他的话语不多,但却言简意赅,富有含蕴。
节目结尾部分,采访者问:戴乃迭的骨灰是如何安排的,有墓地吗?
杨先生一边抽烟,一边慢慢说:「都扔了。」
「为什麽不留着?」他指指烟灰缸,反问:「留着干什麽?还不是和这烟灰一样。」
这是片子的最後一句话。一个烟灰缸的特写。然後,镜头移到杨先生脸上。他显得格外平静,又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几丝烟雾,袅袅而上,在他眼前飘过。
戴乃迭去世後,杨先生曾赋诗一首,最後两句为:「天若有情天亦老,从来银汉隔双星。」其後,他迫不及待地赶去与戴乃迭汇合,两个灵魂完全融为一体。从此,「银汉不再隔双星」。
【来源: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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