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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笔下的母亲为什么多为悲剧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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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1 06:15: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史记》开创了我国以人物为中心的文学表现形式,是我国古代传记文学、小说和戏剧的始祖,具有高超的写人艺术。《史记》中的人物形象不仅鲜明,而且丰满,在以男性为主的历史世界中,也有众多的女性形象。在这些女性形象中,包含着一组母亲形象,她们身上笼罩着浓重的悲剧意识与悲剧精神,带有特定时代环境下的悲剧色彩。

家国利益冲突下的悲剧色彩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记载:“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非然也。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遂死於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战火纷飞的年代,生命如同露珠一般,转瞬即逝,人的命运不可预知。吴起手下这位卒母的丈夫正是为国捐躯、曝骨荒野的烈士,而她的儿子或许亦将同他的父亲一样,客死他乡,永难相见。在那个战乱频发、刀光剑影的年代,作为一个母亲,她所面临的是一种丧夫之痛和失子之忧,她无法预测孩子的生死,面对未知的恐惧,她只能在惶恐不安的煎熬中度日。这位卒母,正是亿万士卒家庭中女性形象的缩影,是家国利益冲突下的牺牲者。卒母的遭遇已然令人同情,而她那痛彻心扉的啜泣声,更是彰显了人物本身的悲剧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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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史记·赵世家》中位高权重的赵太后。赵太后疼爱自己的幼子,不愿让他成为他国人质,从而陷于危险境地,于是“明谓左右:‘复言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此时,触龙深知太后心理,但为了国家利益,他还是对太后循序渐进地劝谏,终于使太后改变初衷,救赵国于水火之中。可以看出,赵太后是一个开明的女性:她听取忠言,以家国利益为重而舍弃天伦之乐,终救国家于危难之间。而对于自己的女儿,赵太后则在其出嫁之时抱着她的脚后跟为她哭泣,惦念她嫁往远方。女儿出嫁别国,自然是为了巩固江山社稷,永葆国家基业。赵太后作为一个关乎国家利益关系的重要人物,身处政治高位,不得不为国谋划。因此,在家国面前,她必须舍弃小家,放弃过同平常人一样普普通通却乐在其中的生活,放弃享受其乐融融与天伦之乐的权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作为一个母亲,她并没有完全的自主权,并不能真正保护自己的儿女。因为她是太后,必须为国家谋利益,她的一言一行都要服从国家利益,她的首要任务是绵延国祚,而不是保证自己儿女的幸福与安全,从这点来看,赵太后何尝不是一个具有悲剧色彩的母亲呢?

众所周知,赵括是“纸上谈兵”的主人公,秦赵长平之战,他因空有理论而无实战经验,平白葬送了自己和四十万同胞的生命。千百年来,“纸上谈兵”使他成为众人口中的笑柄,但人们并未因此贬嘲赵括的母亲,而是赞扬与钦佩这位远见卓识、深明大义的女性。《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记载:“赵括自少时学兵法,……及括将行,其母上书言于王曰:‘括不可使将’王曰:‘何以?’对曰:‘始妾事其父,时为将,身所奉饭而进食者以十数,所友者以百数,大王及宗室所赏赐者尽以予军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问家事。今括一旦为将,东向而朝,军吏无敢仰视之者,王所赐金帛,归藏于家,而日视便利田宅可买者买之。王以为何如其父?父子异心,愿王勿遣。’”赵括母亲深谙赵括的秉性和缺点,在对比分析赵括与其父亲赵奢的特点后,敢于公开儿子的隐秘,指出儿子用兵之道的弱点,希望赵王收回令赵括为将的成命。她不仅关心儿子的性命,更关心赵国的命运,她站在民族立场上,表现出一个卓绝女性对国家深深的关怀。她的智慧是“从人生的细节洞见人性弱点,并且是从国家从百姓的角度去观照国家存亡的大智慧”。可是,赵王最终并未采纳她的建议,仍然派赵括出兵,她因此发出了一声饱含无奈与绝望的叹息:“王终遣之,即有如不称,妾得无随坐乎?”在叹服赵括母亲敏锐洞察力的同时,我们又不得不同情她的遭遇。这位母亲无疑是最无奈、最悲痛的人:纵然她再聪明、再有先见之明也敌不过君王的一句圣旨,不能使家国利益得以两全。

牺牲自我的悲剧色彩

为夺取政权,刘邦和项羽上演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楚汉之争。刘邦知人善用,项羽刚愎自用,垓下一战,刘邦战胜项羽,夺取政权,已是历史的抉择。而在那个年代,就有一位睿智而崇高的母亲,深谙历史大势,以死来坚定儿子跟从刘邦的政治决心,她就是王陵之母。《史记·陈丞相世家》记载:“王陵者,故沛人,始为县豪,高祖微时,兄事陵。陵少文,任气,好直言。及高祖起沛,入至咸阳,陵亦自聚党数千人,居南阳,不肯从沛公。及汉王之还攻项籍,陵乃以兵属汉。项羽取陵母置军中,陵使至,则东乡坐陵母,欲以招陵。陵母既私送使者泣曰:‘为老妾语陵,善事汉王,汉王长者。无以老妾故,怀二心,言妾已死也。’乃伏剑而死。项羽怒,烹之。陵终与高祖定天下。”王陵的母亲处在项羽的强势压迫下,仍没有向项羽妥协,因为她深知项羽嗜杀成性、骄傲自大,也深谙刘邦宽厚仁爱,将来必能取得天下。为了不使儿子受到牵连,亦不使其有所顾忌,她选择用死亡坚定儿子的忠君之心。在她的身上,集中体现了一位崇高而刚烈的女性所具有的品质:不畏强暴、具有长远的战略眼光以及对儿子深切与无私的关爱。她以母亲的直觉、母性的刚烈坚定了儿子依汉击楚的政治抉择,体现着悲壮与崇高的审美范畴。



另外一个牺牲自我的母亲,不像王陵母亲那样悲壮和激烈,但仍然值得一提,她就是介之推的母亲。介之推是晋国国君晋文公的救命功臣,但当晋文公回国登基、论功行赏之时,却将他忘记了。介之推于是打算功成身退,到山中归隐。《史记·晋世家》中记载了母子俩商量归隐一事时的对话:“‘盍亦求之?以死谁怼?’对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其母曰:‘能如是乎?与女偕隐。’”可以看出,介之推之母无疑是希望儿子能够光宗耀祖、飞黄腾达的,但是,当她听说儿子不愿同朝中佞臣相处而企图归隐时,却未加反对,而是“与女偕隐”,认同并坚定儿子归隐的决心。介之推的母亲舍弃了能使自己荣耀显贵的生活,为的只是让儿子保持高洁的品格。“正是因为有如此深明大义的母亲,才有介子推如此狷洁之士。”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品格高尚的母亲仍然未躲过命运的残酷:最终母子隐遁深山,葬身火海。这确实是一段惨烈的史实:母亲以牺牲自身利益坚定儿子的选择,用生命的代价保持儿子的独立人格,可谓用血泪谱写了一支可歌可泣的动人篇章。

成为政治斗争牺牲品的悲剧色彩

在《秦本纪》《秦始皇本纪》《吕不韦列传》中记载了秦始皇的母亲。两千多年来,人们常常视秦始皇母为生活糜烂、祸国乱家的反面形象,然而,作为一个母亲,在她的身上也有着难以言说的无奈与痛苦,彰显着浓重的悲剧色彩。秦始皇母因嬴政即位而贵为太后,变成秦国形式上的最高统治者,但秦始皇母子所面临的形势却是十分严峻的:嬴政尚小,太后无任何根基,处于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下,他们的政权随时都有倒台的可能。因此,为了巩固母子的权威与地位,太后与吕不韦私通,为的正是寻求吕不韦的支持。在此期间,吕不韦的势力日渐膨胀,不久便成为秦始皇母子的潜在威胁。

面对危局,太后处变不惊,沉着应对,借机拉拢扶植嫪毐来制约吕不韦。在太后的提携下,嫪毐的地位迅速上升,很快就成为可与吕不韦分庭抗礼的重要力量。而此时,太后那久被政治压抑到谷底的内心情感竟被嫪毐激起,与其生下了两个儿子。于是,嫪毐凭借着与太后的特殊关系和自身的地位积极培植私人势力,企图发动政变。在这危险时刻,秦始皇发现了嫪毐的阴谋,先发制人,铲除了嫪毐集团。处在盛怒之下的秦始皇,毫不犹豫地处死了两个年纪尚幼的同母异父胞弟,而此后,他同母亲的关系也是名为母子,实同路人。纵观秦始皇母亲的一生,可谓辛酸至极:她中年丧偶,为了儿子的江山,不得不忍辱负重,以身事人;虽贵为国母,却无力保护自己年幼的孩子,不得不忍受儿子之间刀剑相向、骨肉相残的煎熬。她虽在秦始皇年幼时竭力为其稳住江山,却始终不能使秦始皇理解自己。最终,她只能在深深的孤独与悔恨中度过自己的余生。可以说,秦始皇母是一个典型的政治斗争牺牲品。

异化的人性悲剧色彩

除了叙述正面的母亲形象之外,司马迁还塑造了一些反面的母亲形象。她们有的专横残忍,有的玩弄权术,有的糊涂偏私,有的利欲熏心……在她们身上体现的是异化的、畸形的母爱,她们失去了人性中的真善美,酿造了一幕幕人性堕落和道德沦丧的悲剧。

在《史记》中,司马迁仅为一位女性专门作了传,她就是吕后。吕后以一位女性政治家的角色立于男性史林之中,其身份之尊贵自不待言。但同时,她也是一个典型的处在传统社会政治中心的母亲,她深知“母以子贵”的道理,并以此将自己的儿子同其政治目的牢牢地绑缚起来。吕后,用其一生践行着“母以子贵”的观念,并因此获得了显赫的权利与地位。然而,一件事情的背后往往显露出它的另一面,吕后的做法固然使她达到了政治目的,但政治同人性的缔结,终究使得她的母爱呈现出异化的状态。吕后百般呵护其子刘盈,为的就是实现自己的政治目的。“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1]1918,这是后宫女性谁也无法摆脱的命运。吕后深知此理,故在刘邦因她年老色衰而将万千宠爱集于戚夫人一身之时,她更加注意维护自己的政治地位与权利。而此时的戚夫人,年轻貌美,恃宠而骄,对吕后的政治利益构成了不小的威胁。同样深知后宫规则的戚夫人,凭借其受宠日加的筹码,整日在刘邦枕边啼泣,想让刘邦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于是,一场争夺皇位的斗争在吕后和戚夫人之间展开。吕后虽不及戚夫人得宠,但她懂得谋略,知道运用政治手段获得宠幸大臣的扶持,最终获得了这场斗争的胜利。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处在胜利喜悦之中的吕后,依然对戚夫人怀恨在心。因担心戚夫人东山再起,威胁她的政治地位,吕后竟使用惨无人道的“人彘”刑法将其杀害。然而,吕后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运用谋略和权术千方百计守护的儿子,却偏偏毁在了自己的权谋之下。目睹生母的残暴,刘盈提心吊胆,惴惴不安,他开始放任自我,整日“日饮为淫乐,不听政”[1]274,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五年,刘盈终因不堪重压,与世长辞。权力异化了吕后,也异化了她的母爱,她不仅将自己推向阴冷黑暗的内心深渊,更将儿子的锦绣前程毁于一旦。残毒阴险的吕后,失去了人性的真善美,她正是政治权欲支配下,人性与母性异化的一个悲剧。

同样处在政治漩涡之中的母亲还有《史记·晋世家》中的骊姬。骊姬倚仗献公的宠爱,利用各种手段使自己的儿子奚齐成为太子。她在献公面前极进谗言,诋毁陷害太子申生和其他公子,致使申生自杀,其他公子流离失所,严重危害了晋国的社会秩序。然而,君王驾崩之后骊姬终因失去倚靠而无法在男权社会的政治里生存,儿子和自己被杀。骊姬畸形的母爱使自己堕入人性深渊,并最终难逃悲剧的命运。

吕后、戚夫人和骊姬的生平不禁使人扼腕。男权政治下,女性身份卑微,个人价值与地位的获得,同其儿子密不可分。身处后宫的她们,为了生存,不得不寄希望于儿子,让儿子成为她们立足后宫的工具。她们需要做的,就是参与政治斗争,为其子谋划未来,因为她们深知子贵母贵、子荣母荣的道理。社会的悖论,性别的不平等,将她们推向残酷而惨烈的政治斗争,迫使她们从一位仁爱的母亲一步一步走向异化的深渊,不自觉地深陷其中,成为政治漩涡中的牺牲品。

凭着对历史的尊重、对女性的尊重,司马迁突破了传统历史观念的束缚,把这些母亲清晰地融入《史记》,让她们以不同身份、不同姿态、不同处事方式出现,力争展现她们最具个性的一面。她们身上所笼罩的悲剧色彩各有各的不同,却都令我们为之动容。《史记》中的母亲群像包含着司马迁对人性和历史的思考,这些传记作品中展现的浓重悲剧意识与悲剧精神,不仅是其进步历史观的体现,也是他面对天道是非的诘问与抗争。

来源:搜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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