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上报第一人：我对自己一年前的表现十分满意

Mary

2019 年 12 月 27 日，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呼吸内科主任张继先在接诊一对老人的过程中“抽丝剥茧”，敏锐地洞察出传染病发生的迹象并及时上报。一年后的今天，在传染力超强的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全球的大背景之下，回看张继先当初的举动，她专业的处置不仅挽救了许多武汉市民的生命，还在纷繁复杂的国际舆论斗争中，为中国赢得了主动。

近日，环球时报记者再次对这位“疫情上报第一人”进行了专访，对于一年前的 12 月 27 日自己及时上报疫情的表现，张继先表示十分满意。而在谈到自己的抗疫历程时，张继先坦言：不愿回首，难掩悲伤。

拍摄：杨诚

不必神化，唯有认真

2020 年 2 月 26 日，武汉市新冠肺炎防控指挥部医疗救治组在回应公众问询时曾表示，武汉市登记报告最早的新冠肺炎患者发病时间为 2019 年 12 月 8 日，该患者后经医院救治后痊愈出院。而在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湖北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有关专业人员联合发表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在中国武汉的初期传播动力学》一文中，通过对武汉市 1 月 23 日前上报的 425 例确诊病例（包括 15 名医务人员）所做的回顾性分析，提出了“新冠病毒早在 2019 年 12 月份中旬就可能在密切接触者中发生了人际传播”的观点。种种回溯性的调查都指向在 12 月 27 日之前，武汉市已经出现了零散的感染病例。那么，为什么会是张继先首先从当时寥寥可数的病例中洞察出人际传播的迹象，并率先敲响疫情发生的警钟呢？

在谈到自己认定疫情的经过时，张继先讲述了 2019 年 12 月 27 日前后，那些不断增强她判断的细节。

2019 年 12 月 26 日下午，一位 60 多岁的老太太住进了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的住院部。这位老人表现出发烧，呼吸困难等症状，并已咳嗽两周，老人的肺部 CT 影像与张继先平时看到的流感和普通肺炎影像完全不同，甲流、乙流、支原体、衣原体等一系列实验室常规检测都显示为阴性，这些反常的现象已经在张继先的心中打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12 月 27 日，一位因为视力障碍而在湖北省中西医医院神经内科住院的老先生也被送到了张继先这里。“老人当时也出现了发烧症状，肺部 CT 显示出现了比较严重的感染，神经内科请我们呼吸内科去会诊，会诊完之后，我们提出这名病人必须要转到我们科室住院，这名病人当即表示，自己要和前天收治入院的那位老太太住到一间病房，这个要求很奇怪，我们当时就问他，你们是什么关系，老先生说他们是夫妻，住到一间病房方便家人照顾，一个家庭中同时有两个人出现了相似的症状，这种情况太少见了，我当时就觉得太不对劲了。“张继先称。

与此同时，一个基于职业嗅觉和专业能力的大胆猜测在张继先的脑海中生成：如果这两位老人出现了相似的病症，那送他们入院的儿子会不会有类似的情况呢 ? 于是张继先劝两位老人的儿子也到医院来做一个检查，当时老人的儿子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所以对于张继先的这个提议比较抵触。可在张继先的再三劝说下，老人的儿子最终到医院做了一个胸部 CT，结果显示也已出现与其父母相似的肺部感染的情况，“一家三口同时出现同样的病症，这种情况太少见了，除非是传染病，否则不会有这样的病人，可就算是传染病，这与我们平时打交道的类似于肺结核这样的传染病也不一样，肺结核不会是一家三人同时发病，通常都是一个人发病后，过了一段时间，另外一个人再发病，这中间会有时间差。”连续出现的异样引起了张继先的高度警觉，她当时就判断出这可能是聚集性病例，“如果是聚集性病例，就会有人传人的可能，并且这种可能性比较大，所以在 12 月 27 号的下午两点钟一上班，我立马就跟医院的公共卫生科，医务部，业务院长，以及武汉市江汉区的疾控部门进行了上报，这就是我的第一次上报。”张继先称。

2019 年 12 月 27 日至 12 月 29 日，又陆陆续续的有四名出现发烧症状，并且肺部 CT 影像高度相似的病人来到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张继先再次通过细致的问询得知这四人都在华南海鲜市场工作，从而判断出这可能又是一起聚集性病例。“之前有人问我，那个时候一切都是未知的，我们不知道这是一场疫情，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毒，更难将这些病例与华南海鲜市场联想到一起，你是如何迅速找到这些病人与华南海鲜市场之间的关联性的，我说这很简单，根据国家卫生部的要求，病历首页内容应当包括患者的职业、工作单位、住址等项目。这些你都做到了吗？如果做到了你就知道了。这些小事如果你没有注意，就会错失大的线索，所以我觉得做任何事情都要认认真真。”张继先称。

在连续出现七名情况诡异的病人之后，张继先再度向医院进行了上报，并建议医院召开多部门的联合会诊，于是在 2019 年 12 月 29 日中午一点多钟，湖北省中西结合医院夏文广副院长根据张继先的建议组织召开全院大讨论，院内十位专家经过讨论后一致认为，这件事情非同寻常，于是立即向武汉市江汉区卫健委，疾控以及武汉市，湖北省的三级卫健部门和疾控部门进行上报。当晚，武汉市卫健委就指派武汉市金银潭医院业务副院长黄朝林，以及 ICU 主任吴文娟赶赴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进一步会诊确认，确认之后也觉得这 7 名病人情况太反常了，当晚 11 点多，就将其中 6 人转往金银潭医院进行治疗 ( 1 人不愿前往最终留院治愈 ) 。

在回顾自己一年前从发现疫情到上报疫情的过程时，张继先表示对于自己当时的处置非常满意，“我已经不可能做到更快了，当初谁也想不到这个病有这么厉害，而且当时病人的数量也没有那么多，谁都不知道最后会是怎样的结果，我庆幸自己当时保持了高度的警觉性。”

然而，张继先也坦言，自己当时并非一往无前，毫无顾虑，“我当时也很担心自己万一报错了怎么办，报错了可能会引起恐慌，造成的不良社会影响也是难以想象的，但基于当时的判断我觉得这件事一定还是要上报，最后我告诉自己，万一报错了，那我就一个人 ‘ 挨霉 ’ ( 湖北方言，挨批评 ) 呗。”张继先称。

湖北武汉，“人民至上、生命至上 —— 抗击新冠肺炎疫情专题展览”中展出的张继先在抗疫一线的照片 拍摄：樊巍

2020 年 4 月 7 日，美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发布论文显示，新冠病毒的基本传染数 R0 高达 5.7。现在看来，在一种传染力如此之强的未知病毒突然来袭的时候，张继先的及时上报，拉响了新冠疫情暴发的警钟，这在无形之中挽救了许多武汉市民的生命。

最大的遗憾是没能挽救更多的病人

在 2019 年 12 月 27 日和 12 月 29 日接连两次上报疫情期间，张继先和其所在的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已经在各种未知中开始了力所能及的疫情防控工作。

在形成“这个病具有传染性”的初步认识之后，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率先给院内呼吸科的医生配备医用 N95 口罩。与此同时，还在呼吸科病区内划出一块独立区域，建立了一个有 9 张病床的隔离病房集中管理可疑病人，并且要求进入这个病区的的医护人员必须佩戴医用 N95 口罩，穿上蓝色的手术防护衣加强防护。与此同时，张继先和医院还动员其他病人尽早出院以免造成交叉传染。

后来，不仅是张继先所在的呼吸内科，就连紧邻呼吸内科的其他科室，张继先也要求医生们戴上口罩，“因为我们的科室在走廊的后面，来我们科室看病的病人也会经过其他科室的门口，所以我要求我们所有门诊的医生都要戴口罩，到了一月份，我让大家提醒看急诊的病人都要把口罩戴上，我当时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病，只判断出它具有传染性，我只能提醒他们把口罩都带上，至少能预防一下。”张继先称。

然而，受制于硬件条件的不足，没能为感染病人提供更多的救助成为了张继先心中最大的遗憾。

“我们医院没有感染科，没有专门为感染病区设置的 ‘ 三区两通道 ’ 布局的建筑，所以前期很多病人我们收不进来，只是到后期我们在院内进行了病区的临时改造，才开始收很多病人。苦于我们医院硬件设施不完善，所以没能挽救更多的新冠病人，这是我心中最大的遗憾。”张继先称。

“中国瞒报”纯属无稽之谈

随着以美国为首的部分西方国家国内新冠肺炎疫情持续恶化，一些西方的政客和媒体为转移本国应对疫情不力的责任，纷纷捏造事实“甩锅”中国，无端指责中国试图瞒报疫情信息，延误对外发布时机，导致疫情扩散蔓延。

针对西方国家的恶意抹黑，中国驻英国大使刘晓明、驻法国大使卢沙野、驻加拿大大使丛培武、驻芬兰大使陈立等多位驻外大使以及外交部新闻发言人华春莹均以张继先于 2019 年 12 月 27 日率先上报不明原因肺炎病例的事实为起点，多次向国外媒体介绍中国公开疫情的时间线，以正视听。

对于在国外甚嚣尘上的“中国瞒报”论，张继先表现得很愤怒，张继先认为这种指责纯属无稽之谈，“我们国家肯定没有瞒报疫情相关数据，我当初上报疫情之后，我们在 2020 年元月 3 号就开始定期向世界主动通报疫情信息。7 号左右我们鉴定出这个病毒，然后在元月 12 号，就向世界上公布了这个病毒的 DNA 序列，事实这么清晰，这怎么能叫瞒报呢？为了 ‘ 甩锅 ’ 指责中国瞒报，这简直就是无理取闹，我们已经提醒国外这是个传染病，并且按照传染病的防治流程，你要有控制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保护易感人群这三个步骤，这当中戴口罩肯定是切断传播途径最有效的办法，他们不愿意戴口罩，你跟他们都说不通道理。”张继先称。

而在北京，青岛，大连，天津等地先后出现源自于进口冷链食品的局部输入性疫情之后，武汉市早期出现的大批华南海鲜市场接触史病例不禁引发人们联想，产生了“武汉新冠肺炎疫情是否也源自于进口海鲜”的猜测。

作为武汉市最早接触新冠肺炎病人的医生之一，张继先认为这种猜测有其合理性。“后来国内发生的好几波小范围疫情都是跟冷链相关，现在回过头来看武汉的那一波，当初那批病人中最多的还是华南海鲜市场的工作人员、商户，或者是去那里买过东西的人，以及市场周边的一些人。所以我认为武汉的那一波疫情可能跟冷链有很大的关系。这当中肯定是有关联性的。”张继先称。

拍摄：杨诚

不愿回首，难掩悲伤

“疫情上报第一人”的身份不仅被写进了历史，也写进了许多武汉市民的心里。张继先坦言她的事迹在被媒体报道之后，“疫情上报第一人”的身份确实给她的生活带来了许多变化，“首先是找我的媒体太多了，可是我不太愿意接受采访，因为这会占用我的很多时间和精力。其次是找我看病的病人更多了，很多病人好像也是看了媒体报道后慕名而来。在接诊的过程中，不论是之前打交道的老病人，还是现在的新病人，他们会特意表现出对我的感谢，说得最多的话，也是感谢我及早上报疫情，挽救了武汉市民，说我是英雄。可是我并不觉得自己有这么伟大，我做的不过只是一个医生该做的事情。”

湖北武汉，“人民至上、生命至上 —— 抗击新冠肺炎疫情专题展览”中展出的张继先在抗疫一线的照片 拍摄：樊巍

此外，张继先也感受到这场疫情让许多人得到了“成长”。“这场疫情其实让很多人重新认识了医护这个职业。医生这个职业固然非常崇高，这个社会也离不开医生这个职业，但是医生他也不是万能的，这次的新冠肺炎它是一种新发的传染病，起初我们对于很多问题都不了解，我们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所以很不幸，很多病人早早离开了人世。这次疫情让很多人感受到了医护人员的脆弱与无力，让大家正确认识到医学它也是有缺陷的，医学技术也有力所不及的时候，医生也不可能是许多人所期望的十全十美的完人。”张继先称。

而在谈到自己所亲历的这场武汉战疫时，张继先则动情表示，自己现在其实并不愿意回顾那一段历史，“说实在话，每次谈到回顾我都会觉得很悲伤，忍不住就会流泪，我一直尽量想把一些事遗忘掉，但实际上是真的忘不掉，所以不论悲伤与感动，现在我已不愿意再提起那段岁月了。”

环球时报 记者 樊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