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年轻人的猝死，与恩格斯

Mary

我们干自媒体的总爱引用一句话，叫做 " 太阳底下无新事。"

如果把时光机器的指针调回到 200 年前，你就会发现，很多事情确实大同小异。

19 世纪 80 年代，马萨诸塞州一个鞋厂的监工说过：

" 让一个身强力壮体格健全的 18 岁小伙子，在这里的任何一架机器旁边工作，我能够使他在 22 岁时头发变成灰白。"

他描绘的是当时每天要劳动 14 至 16 个小时，甚至长达 18 个小时的美国工人们。

今天纺织机器换成了苹果电脑，地铁上同样出现了补觉的程序员。

他们 996 ，每天至少工作 12 个小时。

他们的头发也已经白了，只有看手才能发现他们是年轻人。

还有这句：

" 资产阶级用来束缚无产阶级的奴隶制的锁链，无论在哪里也不像在工厂制度上这样原形毕露。"

在这里，法律上和事上的一切自由都不见了 …… 无论吃饭、喝水、睡觉，他都得听命令。

连大小便的时间也少得不能再少了。"

你可能觉得这说的是拼多多的如厕制度——

或者是快手大楼里正在测试的蹲坑计时器——

但这句话其实诞生于 1844 年，是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里写下的。

以及这些描述：

"大多数人一到 40 岁就不能工作，只有一小部分人能支持到 45 岁，能支持到 50 岁的就非常少了 ……

在波尔的 50 个被当做废物的纺工中，只有两个超过了 50 岁，其余的均还不到 40 岁，可是这些都因为什么年纪大而失业了！"

" 一个女孩子感到很不舒服，简直工作不下去了。

你为什么不请假回家呢？

唉，先生，老板在这方面是很严厉的。我们要是有四分之一天不在工厂里，就有被赶走的危险。"

" 没有一个地方承认工人有权过人的生活，有权独立活动和自己下判断。

报告责备工人，说他们鼓吹十小时法案不只是替孩子们着想，而且是替自己着想。"

还有这句一定会让你破防。

它足以解释我们为什么会对拼多多 23 岁女员工的猝死感到悲伤和愤怒：

" 当然，死的在任何时候都仅仅是个别的人。但是，有谁能向工人保证明天不轮到他？"

"工人知道他今天有些什么东西，他知道明天有没有却由不得他；

他知道，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雇主的任何逞性、商业上的任何滞销，都可以重新把他推那个可怕的漩涡里去，他只是暂时从这个漩涡里面挣扎出来，而在这个漩涡里面是很难、常常是不可能保持住不沉下去的。"

" 他知道，如果他今天还能够生存，那，他明天是否还有这种可能，就绝对没有把握了。"

不要惊讶，以上这些描述都来自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

就是你高中课本上的那个作为 " 第二小提琴手 "，27 岁就和马克思起草了《共产党宣言》的弗里德里希 · 恩格斯。

他在两百年前就已经在谈论加班和内卷、谈论 996 和 35 岁危机了（或者悲观点说，从古至今的剥削确实都是一个样）。

写《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时恩格斯 24 岁，已经预感到自己将把毕生精力和热情都投入到解放工人的伟大运动中去。

他战斗到了 75 岁。

拼多多加班猝死的年轻女孩，叫张 * 霏，23 岁，大学时是乐队主唱，同样积极、向上，认为未来有无限可能，同样对即将开启的事业抱有无限热情。

她猝死于一个加班后的晚上。

关于这位年轻女孩的猝死。拼多多的公关展现出了极大的傲慢。

官方账号在知乎上三分钟删除的回答说，" 我一直不以为是资本的问题，而是这个社会的问题。"

怎么就不是资本的问题？

年轻人就应该把《资本论》拍到他脑门上，啐他一口：

" 资本无限度地追逐自行增殖，必然是工作日延长到违反自然的程度，从而缩短工人的寿命。"（摘自《资本论》第一章第八卷，工作日）

这当然是资本的问题。

知乎答主德川咪咪在其发布的想法中提到：

在拼多多上班的朋友，半夜两三点被叫起来工作是家常便饭；

阿里巴巴 10 个人做的事情在那边 1 个人做，最多带个实习生。

联系到互联网巨头们在卖菜大战中的白热化竞争，你当然就会明白为什么拼多多的员工有时候甚至要连着加班 20 个小时以上。

也许巨头们会为了辩解，这是为了让公司活下去，活得更好，能够在下一个十年抢占先机，甚至是为了能给你发更多的年终奖。

但我在此却想继续引用恩格斯的话：

" 如果一种制度沒有这样可耻的暴虐统治就不能存在。这算一种什么制度呢？

二者必居其一：或者是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或者是手段的卑鄙正好证明了目的的卑鄙。"

我们必须承认，无休止的加班并不能带给我们多少的成就感和幸福。我们只是成为了一个硕大机器上的齿轮，全年无休地旋转下去，不情愿或被迫情愿，直到报废为止。

而这一切也不过是为了实现资本扩张的野心。

如果还有谁说这不是资本的问题，这只是你心甘情愿的选择。

我们也要再次引用恩格斯的话：

" 工人阶级处境悲惨的原因不应该到个别的缺陷中去找，而应该到资本主义制度本身中去找。

工人为取得一定数目的钱每天把自己的劳动力卖给资本家。在几小时的工作之后，和这笔钱相当的价值已经再生产出来了。但是根据劳动合同，工入必须再劳动好几小时才能做满一个工作日。

工人用这附加的几小时的剩余劳动创造来的价值，就是剩余价值。

这个剩余价值不花资本家一文钱，但是仍然落到他的腰包里。"

《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的另一个启示性意义在于。

它鲜明而且严厉地指出，过长的工作时间就是对人的摧残。

996 合不合理，根本上就不该成为一个问题。

不要把氛围式的 996 ，美化成一种 " 想清楚 " 后的个人奋斗。

或者辩解为人可以选择不安逸，人可以控制自己的努力。

这不是用命换钱的问题，这是一旦你要工作 12 个小时及以上，你的生活就必然充满痛苦。

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除去八个小时的睡眠，我们能掌控的时间就只剩下四个小时了（这甚至还不算你挤地铁的时间）。

这 4 个小时够人干什么呢？

马克思在《资本论》里提到过：劳动力是有身体界限和社会界限的。

身体界限是，人在一个自然日内只能支出一定量的生命力。每天必须有一部分时间休息、睡觉，还必须有一部分时间满足身体的其他需要，如吃饭、盥洗、穿衣等等。

社会界限是，工人必须有时间满足精神的和社会的需要，这种需要的范围和数量由一般的文化状况决定。

而我在大厂上班的朋友们几乎都过着同样的生活：

领着二三十万的年薪，9 点或者 10 点到公司打卡上班，一直熬到深夜或者凌晨才能下班。

没有时间去社交、做饭，散步，阅读，或者发展自己额外的兴趣爱好。

一个朋友有天六点半出公司，看到落日眼泪都要下来了：

" 我可能小半年没这么看过太阳了。"

我过过这样的生活，那剩下的四个小时里我最常做的事就是什么都不干，躺着刷微博、看抖音，还有逛淘宝。

有一天我刷着抖音悲从中来，我的生活除了工作还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所谓的疏解渠道。

我有的朋友抓住空子就拼命打游戏，往游戏里氪了大几万。

还有的女孩爱花钱，拆快递上瘾，工资到账后的第一反应是点开淘宝购物车。

——就连这点也被包装成概念了，叫报复性消费。

但翻开恩格斯的笔记，你会发现我们和 1844 年曼彻斯特煤矿厂的工人没有区别。

我们工作，因为我们为了信用卡和房租也不得不工作：

" 而且他要一连工作多少个钟头，单调得令人厌烦，仅仅这一点就足以在最初几个星期内使他感到工作是一种痛苦，如果他还保有些人的感情。"

我们沉迷于购物和即时满足，是因为它们能最快麻木痛苦。

区别不过是在于两百年以前的人酗酒，而我们可以刷手机：

" 他迫切地需要酒，他必须有点什么东西使他感到还值得工作，感到明天的苦日子还能忍受。"

这不是因为我们缺少掌握生活的能力，纯粹是因为最后的热情也被工作榨光了：

" 除了纵欲和酗酒，他们的一切享乐都被剥夺了，可是他们每天都在工作中弄得筋疲力尽，这就经常刺激他们去毫无节制地沉湎于他们唯一能办到的这两种享乐。

如果这一切还不足以毁灭他们，如果他们抗住了这一切，那末他们也会在危机时期遭到失业。

这时，他们保留下来的不多的一点东西也要被剥夺得干干净净。"

为什么要在今天看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

不仅是因为这本豆瓣上只有 251 个人评价的小书可读性极高，既是一本像《巴黎伦敦落魄记》那样的文学作品，也是一本优秀的社会学著作。

用豆瓣网友 @宇镭的话说，大概是恩格斯一生中文笔最好的作品：

" 看的时候常在想，刘慈欣的《赡养人类》大概是恩格斯代笔的吧。这大概是恩格斯一生文笔最好的作品，那时候他还是个二十岁的热血青年，刚认识马克斯，也不懂什么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的理论。他只是像大刘笔下的那个滑膛一样，冷冷地走过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把他看到的工人的生活状况记下来。"

更重要的是，当年 24 岁的恩格斯，拥有着年轻人理应拥有的愤怒、温柔、和正义。

我有朋友说，看猝死新闻已经看到麻木了，因为总觉得事情不会变好，大家愤怒了一阵子，还是要继续加班。

" 世界会变好吗？"

" 跟各位网友打个赌，明天拼多多股价会小跌，过些日子等风头过了，股价会大涨。原因很简单，投资人看到拼多多这么努力地推业务，肯定会加注投资。"

但灰心的同时，他们还是继续转发着相关的文章，在拼多多的知乎和微博底下追问着一个答复。

这种坚持让我想到《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的序言。

25 岁的工厂主儿子恩格斯是这么写的：

" 把自己的空闲时间几乎都和普通的工人交往，对此我感到高兴和骄傲。

高兴的是，这样一来我在获得实际生活知识的过程中，有成效的度过了许多时间。骄傲的是，这样一来我就有机会为这个受压迫受诽谤的阶级，做一件应该做的事情。"

我想每个为拼多多猝死女孩发声的人，都值得这样的认可。

他们有应该有的愤怒，做着应该做的事情。

并且我们要相信着，这些努力是足以让改变发生的。

让我们再回到开头，19 世纪 80 年代美国的马萨诸塞州。

那也是美国人唱着 " 八小时之歌 "，终于为自己争取来八小时工作制的时候。

当时的 " 抵抗 996 之歌 " 是这么唱的：

我们要把世界变个样

我们厌倦了白白的辛劳，光得到仅能糊口的工饷

从没有时间让我们去思考。

我们要闻闻花香，我们要晒晒太阳

我们相信：上帝只允许八小时工作日。

我们从船坞、车间和工场，

召集了我们的队伍

争取八小时工作

八小时休息

八小时归自己！

而今天，最受 996 压迫的程序员们，在 github 上声明了他们的坚持。

这是现在太阳系里最受欢迎的项目。

1866 年 8 月，在巴尔的摩召开的全国工人代表大会宣布：

" 为了把我国的劳动从资本主义的奴隶制下解放出来，当务之急是颁布一项法律，规定八小时工作日为美利坚联邦各州的正常工作日。

我们誓以全力争取这一光荣的结果。"

是的，请继续前进，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