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阿姨的管家帮

Mary

| 对她们来说，这条讨薪之路能看到终点吗？

文 |《财经国家周刊》记者 里雨曦

" 我们都是管家帮的阿姨，我们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农村妇女，希望你们能在百忙之中关注下我们的心声。"

一封来自管家帮家政服务阿姨们的求助信显示，从 2019 年 10 月开始，国内家政服务平台企业管家帮拖欠其家政服务人员工资 3-10 个月不等，阿姨们多次讨要无果，诉苦无门。

▲求助信

为此，《财经国家周刊》记者对管家帮欠薪、员工维权等情况进行追访，并发现除了拖欠员工薪水，管家帮还涉嫌 " 巧立名目 " 乱收费，" 套路 " 引导贷款，等等。

作为曾经的国内家政服务行业头部企业，在 2019 年之前，管家帮都是风头无两的：6 年内获得多轮融资，经营版图遍布全国。而就在势头最盛时期，管家帮被曝资金链断裂，发展陷入泥沼，也由此牵出了 " 拖欠阿姨工资 " 系列事件。

冰山一角崩塌，事件背后涉及的社会弱势群体权益如何保护、家政行业如何规范健康发展等事关民生的痛点问题，横亘在公众面前。

欠薪逾千万

" 我们的钱去哪了呢？我们出来都挺不容易的，我 2003 年就下岗了，老公脑血栓，妈妈脑梗，我确实需要这笔钱，1 万 8 千元不是小数目啊。" 说话之间，朱阿姨激动落泪。

2019 年 3 月，朱阿姨来到北京，在管家帮就职，从 2020 年 1 月 24 日到 4 月 24 日，管家帮共拖欠其工资 3 个月，金额超过 18000 元。

▲朱阿姨提供的管家帮拖欠工资后台截图

据了解，按照管家帮的工作模式，雇主向管家帮预付家政费用，由管家帮负责安排家政服务人员前往雇主家工作，并按月计算，由平台统一发放工资。

张阿姨是 2017 年起就在管家帮服务的老员工，据她回忆，最开始管家帮并未发生过拖欠员工工资的情况，然而从 2019 年 10 月开始，管家帮付薪变得极其困难。目前管家帮拖欠张阿姨 2020 年 1-5 月的工资共 29200 元。

《财经国家周刊》记者在调查中发现，像朱阿姨和张阿姨这样被拖欠工资的管家帮服务人员，还有很多，仅北京地区就超过 700 人。

记者拿到的一份欠薪人员情况表显示，管家帮拖欠家政服务人员工资少则近万元，多则两三万元不等。更有阿姨反映，欠薪最多的达到六七万元。

记者就此事向管家帮平台创始人、董事长傅彦生求证，他表示，拖欠员工工资问题确实存在，原因在于新冠肺炎疫情对家政行业影响很大，员工不能正常聚集、培训，小区封闭管理也影响了员工上门服务，公司的资金周转确实出现了问题。

" 目前（管家帮）拖欠家政服务人员的工资逾千万，正在积极协调政府和银行方面，解决欠款问题。"

不过，刨去疫情因素，管家帮拖欠员工工资问题早有端倪。公开报道显示，自 2019 年下半年开始，类似情况就时有发生，覆盖北京、上海、南京、成都等多地管家帮平台，多起员工维权事件接连爆发。

朱阿姨的陈述也佐证了这一点：2019 年 10 月、11 月，管家帮未如期向她们支付当月劳务费。

为此，处于核心 " 风暴区 " 的北京率先出手。2020 年 1 月，北京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市委政法委、市商务局、市市场监管局四部门和朝阳区、石景山区相关负责人联合约谈 " 管家帮 "，要求其直面问题，积极筹措资金，尽快梳理完成 " 两清单 "，切实承担起支付工资的主体责任，春节前支付全部家政人员劳务费，并在协商基础上明确支付员工工资计划并兑现落实。

▲ 2019 年 3 月 30 日，北京，公交车上的 " 管家帮 " 广告。图 / 视觉中国

约谈会还提到，发生问题的主要原因是该公司快速扩张、业务模式转型、融资出现困难等导致资金链断裂，造成了工资（劳务费）拖欠。截至 1 月 14 日，" 管家帮 " 已经通过账款回收、股东借款等方式筹集资金 2000 多万元，用以解决企业资金困难和工资（劳务费）拖欠问题。

傅彦生表示，2019 年的欠薪已经基本解决。" 实际上也并非欠薪，仅是薪资延迟发放。"

此外，记者还了解到，管家帮不仅拖欠家政服务人员工资，其员工以及客户的存款费用亦存在拖欠和扣押的现象。

白女士是管家帮的一位长期客户，出于对管家帮的信任，2020 年 1 月，她在管家帮平台存款 36000 元，用于支付其家政服务人员的工资费用。然而，随后的两个月里，管家帮并未如期向为白女士服务的寇阿姨支付工资，寇阿姨因此而选择 " 下户 "。至今，白女士依旧没有收到管家帮的相关退费。

傅彦生对于拖欠员工工资和扣押客户存款的事情并没有否认，他解释称，皆因受疫情影响，工作和业务没有办法有效开展。

然而，正如上述约谈会指出，管家帮经营出现困难，与其快速扩张不无关系。但家政服务行业是微利行业，管家帮提出的 " 双免 " 政策（免中介费和管理费）使其更加难以盈利，从而造成了如今后果。

企查查信息显示，" 管家帮 " 隶属于北京易盟天地信息技术股份有限公司，成立于 2006 年 1 月，目前涉及司法案件 1076 起，失信信息 135 条，被列为被执行人 204 起，被执行总金额 2930.78 万元。

▲企查查上，管家帮所属公司法律风险信息

问题重重

再往深处挖掘，记者发现，欠薪还只是管家帮重重问题之一。

据记者调查了解，管家帮通过缴纳会费、培训、考试等名义，涉嫌向员工乱收费。

来自河南的肖阿姨跟记者算了这样一笔账：

2019 年 4 月，她接触到管家帮的河南分公司，并缴纳了 1998 元的会员费，管家帮称，入会后三年之内负责帮助会员安排家政工作；

2019 年 8 月，她来到北京管家帮，并缴纳 180 元办理上岗证，随后在管家帮授课老师的引导下，再次缴纳 980 元的人力资源证培训和考试费用、380 元的高级养老服务资格证评级费用，等等；

综合算下来，肖阿姨在管家帮工作 4 个月间，除了被拖欠的两个月工资 8173 元，还有各类名为会员、考证、评级等收费 4128 元。而且，肖阿姨至今未取得管家帮承诺给出的任何证书。

记者进一步了解到，管家帮体系内有多个家政服务项目，包括养老、育儿、月嫂、中式管家等，而每一个服务项目都将服务人员分为初级、高级、金牌等不同等级，家政工作人员需要按需缴纳不同的费用，参与不同等级的评级，方可获得更高的收入。

▲ 2018 年 11 月 7 日，河南省濮阳县一些贫困妇女在管家帮培训学校接受家政服务技能培训。图 /IC photo

而事实上，不同等级的培训和考试均由管家帮自行安排和评议，并不具备客观公信力。

有部分家政服务人员表示，管家帮经常巧立名目，向家政服务人员收取各种费用，并以能够获得更高的工资回报诱惑家政服务人员，而事实往往并不尽如人意。

与此同时，管家帮的评级费用也在逐年上涨。如金牌养老等级的评级费用已经由一开始的 380 元，上涨到了 880 元。

▲管家帮员工维权群

花样百出的收费名目牵出了更大的风险。

一位接近管家帮的人士向记者反映，管家帮曾以组织人员前往日本、韩国进行更高级别的家政服务培训之名，收取高额费用，并称完成培训后会有更高收入。而这些从事家政服务的人员大部分资金实力有限，许多人以贷款、举债方式，支付高达三四万元的学习费用。

" 日本、韩国学习的内容在国内并不适用，很难在国内找到高消费的家政服务客户，管家帮承诺的高收入根本没办法兑现。" 上述接近管家帮的人士表示，许多家政服务人员因此背上巨额债务，没有能力偿还，导致了征信受损。

记者就此事向傅彦生核实，他回应称，赴日本学习的情况存在，但是贷款属家政服务人员个人行为。

曾在管家帮平台 " 接活 " 的高阿姨向记者反映，2019 年 9 月，管家帮培训老师称公司启动员工制，缴纳 19800 元的费用，即可成为管家帮正式员工，享受北京市社保。高阿姨信以为真后，在支付能力有限的情况下申请了网络贷款，支付了此笔费用。然而，管家帮在为其缴纳了 2 个月社保之后便再无下文。

更有管家帮家政服务人员向记者反映，此前管家帮以其名义申请贷款，并称不需要其本人偿还。而后，该名服务人员发现，贷款并未如期偿还，征信也遭到破坏。

事实上，管家帮引导消费者进行小额贷款，形成资金池的问题，在 2018 年已有媒体报道揭露过。再往前看，早在 2016 年，管家帮就已跨界涉足互联网金融，推出 " 海金白条 " 业务，若用户不接受一次性缴纳 " 全部 " 费用，则可以选择该业务，即采用分期方式按月支付，另需支付总费用 3% 的服务费。

对此，一位法律界人士提醒，由于这类中介平台本身并非金融机构，在金融监管范围之外，其中风险需要消费者擦亮眼睛谨慎辨别。

维权艰难

" 我们都不容易，等着回家过年呢。" 据了解，多位被管家帮拖欠工资的阿姨，已经多次与管家帮协商解决无果，申请劳动仲裁，部分阿姨已经向法院提起了诉讼。

而从目前的情况看来，维权尚未取得实质进展。

一位帮阿姨讨薪的代理律师表示，关于管家帮的欠薪问题，举证并不困难，但管家帮现在经营不善，因为拖欠工资，其业务更加没有办法开展，偿付能力堪忧。

傅彦生对记者表示，对于欠薪问题，他本人包括公司股东都在积极协调，银行和市政府领导也给予了很大的支持，公司目前也在不断寻求融资，争取能早日解决这一问题。

记者致电管家帮其他高管与股东，对方或表示已经从管家帮离职，或表示不参与经营、不负责债务问题。

家政服务人员维权难，也暴露出行业及背后民生的最痛点：作为都市生活中的弱势群体，家政服务人员的基本权益极难有保障。

上述接近管家帮的人士表示，家政服务人员的知识水平和认知能力有限，在遇到自己权益被侵犯的情况时，没有分辨能力，掌握证据不充分，难以保护自己，这也是目前维权难的一大原因。

公开数据预计，2020 年中国家政服务业市场规模近 9000 亿元。在这个巨大的市场中，来自四五线城市的农民工充当了家政服务人员的主力。

目前，家政服务行业由民政、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市场监管、妇联等部门不同程度参与市场管理，但分工不明，没有统一明确的主管部门，容易造成行业混乱。行业缺少有效监督制约机制，也会导致家庭服务机构、从业人员、消费者三方权益不能得到有效保护。

野心与泥潭

对于何时能还上拖欠阿姨们的工资，傅彦生并没有明确表态，但他表示，正积极努力寻找解决办法。

作为曾经的国内家政行业头部企业，管家帮在规模和品牌效应上都曾位于行业前列，先后获得多轮融资。公开资料显示，2015 年，管家帮规模就已达到 20 万阿姨资源、300 万固定客户、100 多个布点城市、1200 个管理人员。

▲管家帮融资历史

抓住家政风口加速扩张的管家帮，尝到了甜头，" 野心 " 也随之迅速膨胀。

2018 年，管家帮推出 " 双免 " 政策，免除供需两方中介费。彼时就有声音认为，管家帮是试图以烧钱的策略逼退竞争对手，从而独占市场。

在管家帮提出 " 双免政策 " 之前，家政服务行业的正常盈利模式为：一方面平台向消费者收取中介费；另一方面，服务人员向平台交管理费，即所谓的 " 抽成 "。这些费用成为平台收入的主要来源。

而 " 双免 " 政策看上去虽然免去了供需双方的中介费用，但实际则是客户需要一次性缴纳半年以上的家政服务费用，并提供小额贷款方案 " 海金白条 "，给供需双方都带来较高风险。

在利润微薄的家政行业中，管家帮的盈利模式被痛击，从而造成了资金链的断裂。

显然，管家帮想要通过 " 双免 " 模式将竞争对手驱逐出场，但其本身就已经破坏了行业秩序，在利润微薄的家政行业中，管家帮的盈利模式被现实痛击，造成资金链断裂。最后，对手未打败，管家帮自己已深陷泥潭。

记者来到位于北京西五环外的管家帮品质馆，如今这里大门紧闭，人员稀少，偌大的园区满是冷清之感。阿姨们仍在讨薪的路上，管家帮还能走出泥潭吗？

▲摄影 / 本刊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