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勤“内鬼”自爆：风波不断的审计行业，藏着什么秘密？

Mary

说实话，德勤的瓜，不太够味。

那份署名 YW 的 55 页 ppt 超长举报信，逻辑清晰、证据详实地控诉了两件在审计行业内，早已见怪不怪的小事，一个叫放飞机，一个叫收人情。

别看这封举报信声势浩大，涉及中国外运、博奇环保以及红黄蓝三家上市公司，还凭借作者良好的 ppt 素养有了出圈的苗头，但说到底，真在业内人士看来，这些所谓的 " 罪名 " 都不新奇。

在国内某会计事务所干了十年的老洋，看完这份 ppt 以告诉我们，审计，尤其国内的审计，根子上就是门扭曲的生意——赚甲方的钱，查甲方的账，又要和甲方搞好关系，又得维持独立性。

这种扭曲，放到中国人情社会的文化语境里，偶尔出点小纰漏小瑕疵，" 这不很正常嘛 "。

积沙成塔

举报信刷屏以后，2 月 5 日中午，德勤飞速做出了回应：已对此开展全面调查，未发现任何证据影响我们审计工作的充分性，因此相关审计工作支持我们的审计意见。

老洋帮我们翻译了下，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程序上可能存在瑕疵，但这些瑕疵不影响审计结果。简单来说，就是办事人员确实没遵守职业道德，私德问题，仅此而已。

在审计老油条们看来，遇上客户给钱少，或者人手不够不能到场的情况，让客户自己提供数据，不到现场执行设计程序，也就是所谓的放飞机，最后也能得到结果，没什么问题。

而在刚入行的年轻人眼里，审计事务所不去好好做审计，不就是渎职？

2016 年 11 月，年轻的 YW 前往青岛，参与中国外运山东有限公司年度审计预审，在哪里，他见证了老油条们的工作方式，并因此出离愤怒。

由于需要烟台中外运国际物流有限公司的凭证，又担心派人过去烟台会导致人手不够影响工作进度，审计现场负责人吴老油条让对方直接把抽凭样本发送给烟台公司的财务人员孙某，让孙某填完相关信息之后发给审计团队。

为了避免被内鬼出卖，吴老油条特意叮嘱了这件事情只能电话说，不能发邮件留下证据，没想到 YW 已经保存下相关聊天记录。

从行业准则的角度来看，吴老油条公然放飞机的做法，已经严重背离审计职业道德，但在实际操作中，这也确实是不少审计项目经理们会采取的策略——这种策略，甚至有制度性的漏洞，一般审计公司只会进行三次复验，而细化到凭证来源的第一次复验，是由经理们自己把关。

也就是说，如果项目经理铁了心放飞机，除非项目后来出问题，或者被自己人举报，不然流程上很难查出来。

YW 提出对放飞机的担忧，担忧被吴老油条怼了回来，" 我是找不到人手，要么你来找几个人？"

年轻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除了放飞机，抽凭工作日期、金额造假，甚至受贿和瞒报财务造假，一窝蜂都被捅了出来。涉嫌贿赂审计人员、财务造假的这家企业，大家都熟悉，红黄蓝。

红黄蓝教育 2016 年度审计现场，YW 在抽凭过程中发现许多底稿中的日期或金额与实际凭证不一致，项目负责人张老油条表示，自己很多抽凭工作中的日期和金额都是随便填写，" 不用那么仔细 "。

这种不仔细的后果，有可能是致命的。

抽凭是审计工作中的重要程序，对发现可能存在的舞弊问题作用重大，而抽凭没做到位的后果，和广大投资人直接相关。

简单来说，审计师已经 " 签字画押 " 的那些数字，是投资人和上市公司（发行人）沟通的最客观渠道。一旦这条渠道出了问题，再有判断力、理论水平的投资人，面对有问题的财务数据，也只能沦为韭菜。

有的投资人，细致地用财务数据分析企业的经营状况和趋势，结果披露的收入、资产、负债全有问题，企业已经被高管和股东掏到快空了。这种情况下，投资者除了血亏，没有第二种可能。

这也是本次举报信事件，被关注的另一个重点：根据 YW 转述，有德勤的内部审计人员，在上涨审计费用、收受价值几万块的美容卡后，帮忙掩盖了红黄蓝的财务问题。

被掩盖的并不算什么重大疏漏，不过是红黄蓝下属北京培训学校，用管理费用的名目为管理层出国购物、奥特莱斯消费、创始人儿子在纽约高消费、学习高尔夫等费用报销。

违规报销在审计过程里并不少见，至于怎么处理，就看负责项目的经理上不上道。上道的，只要报销额度没超过 1% 到 3% 的风险区间，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不上道的，要么上报以后被换走，要么项目就得拉长时间。

两害相权取其轻，鸿毛堆积得多了，早晚也能搭成危悬的高楼。

行业通病

高楼悬空，其势危也。

2020 年 7 月 6 日，英国会计监管机构要求四大会计师事务所，要在四年内把审计业务拆分为独立业务。

导火索是英国建筑巨头佳利来的轰然倒塌，2020 年初，佳利来忽然宣布破产，而破产前的 3 个月，毕马威刚刚为佳利来的财报做了鉴定，鉴定认为这家公司 " 至少还可以生存三年 "。

由于佳利来突然破产，直接导致 4 万多名员工被迫面临失业，股票投资者血本无归。

英国政府坐不住了，杀气腾腾要求四大做出改变，四大也坐不住了，随着公众视线聚焦，这个行业的过往丑闻一桩桩抖搂出来。

2011 年，毕马威担任美国米勒能源公司外部审计师，毕马威审计称米勒能源的阿拉斯加油井价值 4.8 亿美元，但据美国证交会亚特兰大地区办公室主任沃尔特 · 若斯潘称，这家公司的价值不到 500 万美元。

接近 100 倍的悬殊差异，会对投资人的误导难以想象。

除了德勤、毕马威，这类帮助财务造假的丑闻，四大的另两家普华永道和安永也多少都沾了点。美国一家旨在确保审计质量的非营利性公司 PCAOB，检查四大时发现了惊人的失败率：德勤的审计错误达到 20%，普华永道为 23.6%，安永为 27.3%，毕马威更是高达 50%。

实际上，2020 年普华永道才因为在 2008 年金融危机中，" 未能发现一家银行的风险导致保险机构损失数十亿美元 "，被美国监管机构卡出高达 6.25 亿美元的罚单。在 2008 年的金融危机中，安永也翻过车，被纽约总检察长以帮助雷曼兄弟粉饰财务状况长达七年之久而起诉。

据统计，四大已经垄断了全球超过 90% 上市公司的审计业务，而在英国和美国市场，这一比例甚至高达 99%。《卫报》曾写过一篇关于四大的文章，将安永对雷曼的审计称作 " 一无是处 "，可怕的是，行业头部的四大尚如此漫不经心，行业中下游，走过场式的审计只怕已经成为典型状态。

不只四大，国内的会计事务所也是一地鸡毛。

2019 年 7 月 5 日，江苏证监局认定上市公司康得新从 2015-2018 年连续四年虚增利润达 119 亿，要求停牌。

这起百亿造假案，把负责康得新审计的瑞华事务所推上风口浪尖，随着调查继续，越来越多和瑞华存在业务往来的公司被卷入其中，仅仅 2019 年 7 月 29 日一天，就至少有 13 家 A 股上市公司发布中止审查公告。

这次风暴之前，瑞华曾经是国内审计行业当之无愧的本土黑马，是第一批被授予 A+H 股企业审计资格、第一批完成特殊普通合伙转制的民族品牌专业服务机构，成立第一年就成为营收仅次于普华永道和德勤的业界前三甲，2016 年更一度险些成为行业冠军。

造假丑闻曝光后，大厦顷刻崩塌，瑞华的 360 个合伙人，一次性跳槽离职了 190 个，曾经的 300 多家客户也缩水到 30 多家。而康得新则深陷债务危机，诉讼累计涉及影响金额 111.6 亿元，眼前只有破产重组这一条路。

由于影响巨大，康得新这次炸雷，也被称作国内版的安达信事件。

前车之鉴

安达信，是曾经压在四大头顶的业界老大哥，也是动摇了美国资本市场信用基础的黑天鹅。

这家公司成立于 1913 年，经过 88 年经营，在世界 84 个国家和地区拥有 8.5 万名员工，在全球拥有 10 万家大型客户，2000 年的营业收入超过 90 亿美元，这 90 亿美元里，有 5200 万来自安达信在美国的第二大客户，安然。

安然和安达信是老朋友了，从安然公司成立以来，所有的审计工作，以及大量咨询服务都由安达信提供，可以说，安达信可能比安然公司自己，都更清楚安然的财务状况。

2000 年，安然交出的财报还很好看，营业额 1010 亿美元，拥有员工 21000 人，然而短短一年之后，安然就突然宣布公司亏损 6.18 亿美元，还因为经营不当，公司股东资产缩水 12 亿美元。

转折来得太快，2001 年 10 月，美国证交会要求安然提交交易细节，并对安然及其关联公司展开正式调查，一个月后，安然抵押了公司部分资产，获得两家机构的 10 亿美元额度担保，并承认做了假账，1997 年以来共虚报盈利 6 亿美元。

假账曝光后，安然股价直接跳水，一路跌至 0.20 美元，市值从高峰时的 800 亿美元跌至 2 亿美元。庞然大物就此倒塌，留下高达 498 亿美元的破产清单，创下美国有史以来破产企业之最。

就在安然壮烈死亡的同时，安达信一片热闹，公司上下都在忙着销毁和安然有关的文件。繁忙的碎纸机不断吞吐，两周时间内撕碎了数千页相关数据、报表，直到证交会派人进驻调查，他们才不情不愿地停止毁灭证据。

安达信对安然的主审计师被推出来顶雷，几次审讯后才承认自己曾经与安达信签署过协议，双方会在有关的调查和审讯中保持一致。

百年老店安达信名誉扫地，遭到同行肢解蚕食，瑞典和荷兰分部与德勤事务所合并，中欧和巴尔干半岛分部与安永合并，在中国内地和香港的业务则并入普华永道。

即使如此，以安达信的体量来说，也不至于彻底完蛋，即使处境艰难，依靠近百年的基业辗转腾挪也未必没有机会，然而另一颗埋藏已久的雷也爆炸了。

2002 年 6 月 25 日，美国第二大长途电话服务商世界通信公司虚假盈余被揭露——这家公司分别于 2001 年、2002 年第一季度，将一笔 30 亿、一笔 7.97 亿美元的款项列入资本开支名下，虚构出近 38 亿美元的盈余。

为世界通信公司做审计的，也是安达信。

世界通信资产多达 1000 多亿美元，是安然申请破产时的两倍，这起丑闻一出，直接动摇了投资人们对整个美国证券市场的信任基础，全球股市大震荡，道琼斯指数一度跌破 8000 点。

" 一个审计师不但要在实质上保持独立，而且要在形式上也保持独立 "，这是安达信的审计师入行第一课，但安达信公司的管理者们自己背弃了这一信条。

有没有一种可能，所谓 " 保持独立 " 的信条从一开始就是个伪命题？

审计这项服务，只要是规模以上的事务所，找哪家做出来的成果都不会有太大，为了获取客户，会计事务所之间能比拼的只有成本，而压低审计费用导致的结果，就是人力和时间不足，让审计师们不得不放飞机。

毕竟，审计赚的是企业的钱，为了讨好客户，对查账过程里发现的小瑕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送送东西人情往来，也很正常。老油条们早已司空见惯，也只有刚入行的小年轻们，才会看不下去出声点破。

2020 年年审开始前，普华永道发布了一封内部信，称可能碰到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多的困难，人手可能会非常吃紧，在好的年景所埋下的 " 雷 " 可能会逐一引爆，客户会为了实现业绩目标而 " 铤而走险 "。

你看，人家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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