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我也遇到过其他像我一样的移民。可以说,我们中的很多人的 " 东方人 " 身份都是以类似的方式得来的。我们刚来美国时,是 " 日本人 "" 朝鲜人 " 或 " 菲律宾人 ",可时间一久,就变成了 " 东方人 "。直到 20 世纪 70 年代,爱德华 · 萨义德的《东方主义》震撼了学术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此以后," 东方人 " 这一称呼开始遭到学术界的抨击,走上了和 " 黑鬼 "" 印第安人 " 一样的道路。 然而,许多老一辈的美国人还在使用这个词,但他们常常没有恶意。在美国中西部和南部,一些善良的人也经常说我是 " 东方人 "。我们住在太平洋西北地区时,我从家里出发,走几个街区,可以买到 " 东方沙拉 " 和 " 东方鸡肉三明治 "。(每次我都忍不住要一份 " 西方饮料 "。)当然,有些人知道其中的关联,但仍在使用这个词。我爸爸的一个菲律宾同事模仿着日本口音对我说:" 如果你的眼睛是这样的," 他用手指将眼睛捏成一条缝," 那么你就是东方人。如果你的眼睛是这样的," 他将眼睛撑开," 那么你就是老大。"
傅满洲便是当时欧美对亚裔的普遍想象
但在学术圈和政府圈子里,正确的称呼是 " 亚洲人 "。我在大学里也成了一名 " 亚洲人 "。之前的 " 东方人 " 如今有了正式的、恰当的称呼—— " 亚洲人 "。 我是在进入美国的亚洲移民空前多的时候采用了这个新称呼。我父母来美国的时候,美国的亚洲人还不到 100 万。20 世纪 60 年代,美国政府终于承认了之前的种族歧视政策,并打开了国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350 万亚洲人来到美国,美国迎来了第二次亚洲大陆移民潮。而且,这一次移民过来的人更加多样化,有印度人、朝鲜人、越南人、柬埔寨人、老挝人、赫蒙族人和瑶族人。许多人来自战乱国家,更多人是两手空空前来。 我二三十岁的时候,作为一名新闻工作者,写了很多关于这些人的报道。我发现,其中的每个群体都复杂而独特,都认为自己和亚洲其他民族不一样,甚至与他们格格不入。父母辈和祖父母辈只与同胞亲近:越南人和越南人在一起,朝鲜人和朝鲜人在一起,柬埔寨人和柬埔寨人在一起。 到了子孙辈,他们才找到共同点。他们在美国长大,多少年来曾无数次在 " 亚洲 " 下面打钩;他们拥有同样的绰号,享受着同样的赞美;他们住在同一条街、同一个居民区;他们面临着同样的挑战,拥有同样的愿望——最重要的是美国化。所有这些迫使年轻的越南人、柬埔寨人和菲律宾人接受自己属于亚洲人类别这一事实。 他们在美国人眼里都是一样的,也许这才是最大的凝聚力。是 " 种族制服 "(racialuniform)让他们成了同一种人。" 种族制服 " 是社会学家罗伯特 · 帕克创造的术语," 制服 " 包含了眼睛和鼻子的形状、头发和皮肤的颜色以及身形——通常是瘦小的。而这些,就是黄种人,或蒙古人,或东方人,或亚洲人的标态。 与亚洲没有自然关系的年轻人在美国抱成了团,他们的后代更是如此。他们待的时间越久,就越像亚洲人。作为奴隶被带到美国的非洲人就是这样。马丁 · 路德 · 金说过:" 我们搭乘不同的船而来,如今只能同舟共济。" 我们亚洲人如今就在同一条船上。我们的制服不会撒谎。就像丽莎在大广场街上说的:日本人、中国人、菲律宾人——都是一样的! 1982 年夏天,关于陈果仁遇害的新闻对我们产生了重大影响。
陈果仁母亲抗议美国法律不公
陈是中国洗衣店老板的养子,二十七岁,底特律人,即将结婚。当时,他和朋友们在离家不远处的高地公园 " 花花公子 "(FancyPants)脱衣舞俱乐部开单身派对。他们跳舞时,旁桌的一对白人继父子——罗纳德 · 艾班斯和迈克尔 · 尼兹开始对陈使用侮辱性的种族歧视字眼。 他们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两人多次称他为 "nip"(对日本人的侮辱性称呼),其中一个还大声喊道:" 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小浑蛋,我们才丢了工作。" 艾班斯是克莱斯勒公司的车间主管,尼兹是失业的汽车工人。受日本进口汽车的冲击,底特律汽车行业大量裁员。艾班斯的老板、克莱斯勒的董事长李 · 艾柯卡曾打趣说,要让日本再吃几颗原子弹才能解决问题。密歇根的国会议员约翰 · 丁格尔曾说 " 这些小黄人 " 抢了辛苦工作的美国人的饭碗。" 黄祸 " 又来了。 作家谢汉兰当时也是克莱斯勒公司的下岗工人。在她的回忆中,当时底特律的氛围是这样: 由地方工会发起的打砸事件让沮丧的工人们有机会砸日本人的车发泄。不但日本车被砸,连车的主人也在高速公路上被击毙。电视上、收音机里和当地的街角,到处都是反日本的言论。汽车公司的亚裔美国工人都不敢去车间,因为他们有可能被当成日本人打。 在 " 花花公子 " 脱衣舞俱乐部,艾班斯和尼兹将他们的气撒在陈果仁身上。他们打了起来,后来都被赶了出去。那对父子从他们的车里找来了路易斯维尔 · 斯拉格棒球棍,然后在附近的麦当劳外面找到了陈果仁。他们把陈果仁打倒在地,尼兹按住他的胳膊,艾班斯一棍接一棍地击打他的头部。最后,这位准新郎于四天后不治身亡。 作为本地人的陈果仁像其他美国人一样,不辞辛苦地做着两份工作,但袭击他的人认为他罪有应得。他们把对日本人的愤怒发泄到了长得像日本人的人身上。 这次事件就像一根线,将之前多少有些关联的亚裔美国人穿在了一起。他们提供援助,结成伙伴,日本人、中国人、朝鲜人和菲律宾人之间达成了协议。除了这些正式的关系,在大街上、校园里还形成了非正式的关系。一种新的泛亚意识似乎形成了。 一些学者认为,陈果仁被害是一个转折点,它让亚裔美国人结成了一个社会实体。这背后是亚洲人的一种强烈意识:那晚,在麦当劳外面遇害的很可能会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陈果仁遇害,让亚裔团结起来了
陈果仁被害还导致了其他变化,那就是美国人意识到,来自亚洲人和亚裔美国人的威胁是在上层,而非下层,这种地位的转变似乎与 " 东方人 " 变成 " 亚洲人 " 有关。殖民者使用 " 东方人 " 这一称呼来表示他们 " 与生俱来的低等 "。 如果说东方人对西方人有什么威胁,那就是他们抢走了美国人低技术的低等工作,或者他们通过通婚玷污了白人的种族纯洁。以前之所以说这种威胁来自下层,是因为在美国人的眼里,东方人位于低级阶层。 但到了 20 世纪 80 年代,新的恐惧又来了:也许这些亚洲人很优秀。(尽管有人认为)他们的优秀并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而是在文化意义上的。日本在短短几十年间从战败国变成了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日本人生产的汽车占领了美国的街道;中国的经济正在腾飞,韩国也在不停地发展。专家称,亚洲人可能更聪明,或者说他们更勤勉、更守纪律、更发愤、更愿意为长远利益而付出。 戈尔 · 维达尔曾在《国家杂志》(TheNation)上预测说,将会出现一种新的、以 " 黄种人 " 为首的全球秩序。他提醒道,如果白人迎战失败," 我们最后都会变成农民,更甚者,要为 10 亿多冷酷而高效的亚洲人卖力 "。 在美国,亚洲人被认为是 " 模范少数族裔 ",这个观点一直持续到 21 世纪。在美国人眼里,亚洲移民更勤奋、更具创业精神、更有公德心、更容易形成有凝聚力的团体。然而,他们的成功引发了一种新的憎恨。 像陈果仁那样,亚洲人有时仍被视为 " 庞大的异域帝国 " 的一分子,他们抢走了 " 真正的美国人 " 的工作,而且抢走的不只是体力工作,还有工程、卫生保健、工艺制造和通信等行业的工作。 又或者,美国人认为,他们占了精英大学的名额,霸占了如计算机编程与技术等部门的工作——以至于许多观察者怀疑,限制亚洲人数量的无形的 " 帽子 " 是否真的存在。" 竹子天花板 "1 是否真的存在。 于是,他们又对 " 亚洲人 " 产生了一系列新的刻板印象。 美国人认为,他们中的许多人正应了维达尔口中的 " 冷酷 " 和 " 机器般高效 " 之说。如今,亚洲人常被当成 " 技术控 "" 数学怪 " 和 " 书呆子 " ——这些矮小、腼腆而又勤奋的人,将会慢慢地、无声无息地成为世界的主宰。
《何以为我》,阿列克斯 · 提臧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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