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报读书会上的张二冬。 一个人,主动去打破生活的藩篱,建一个自己的终南山。以自己的喜爱的方式过一生。 可能很多人有这种想法。 快要35岁的张二冬,是那一个真正的实践者。 上周日晚上,钱报读书会请来了在终南山“借山而居”的青年作家张二冬,一场《借山而居》的新书分享会,触动了当下社会方方面面的神经。 如果你在入睡前读《借山而居》,那么非常好,你可以读上几个晚上,不要太快。如果不想思考,就想看干干净净的文字,和当下生活不一样的山居生活场景,里面就是花草水云动物时间。 同时,这又是一本有很多思考的书,它不刻意地就流露了一个青年对生活、社会、家庭关系等很多方面的思考,这是一本很轻巧也很美的书,却又不是一本特别轻盈的书。因为读这本书时,你不得不思考。 立夏季节,在杭州宝石山上,纯真年代书吧,和一千多公里之外的西安终南山之间,又是怎样的连接呢? 张二冬的粉丝很多。这场读书会上,有几位张张二冬的粉丝从全国各地赶来,也有特地从西安飞来的读者。 说不尽的终南山,人们可能会想起一本《空谷幽兰》,又想起中国人语境中的“终南捷径”一说,可是张二冬说,终南山在他这里并非隐喻,而是,他正好就住在终南山而已。 “很期待在终南山看到几个穿牛仔裤、穿优衣库的男孩女孩,打破终南山的固有模式”,张二冬这样说。 “张二冬的《借山而居》走出了隐喻,很真实、很现实、很生活,没有搞什么滤镜,没有主义,没有刻意的东西在里面。”有读者评论说。 有读者现场向二冬表白:你的生活方式像一股清流,影响了很多人。 也有读者问二冬,在山中生活了八年,如果某一刻想到现实中来,你是不是能够适应快节奏的生活呢?二冬坦白说,适应不了。你过过好日子,再过过苦日子,很难的。 二冬式的生活方式,是他作为一个人的自我选择。而我们每一个人,也在寻找那一个“自我”。 以下,是本报记者与张二冬在钱报读书会上的一场对谈—— 现场来了很多喜欢二冬的粉丝。 【反对符号】 钱报读书会:因为很多粉丝通过你的微博微信公众号,关注你的山居生活,以此了解你的点点滴滴,此刻你最想跟他们交流什么? 张二冬:我每次在离开终南山去其他城市,就会站在那个城市想象一下终南山,现在假如我是杭州的一个读者,想象终南山的时候,就觉得不像我在山里面那么真实,像个幻象,那些图片、文字、视频、我的取景视野视角等呈现出来的部分,看起来不真实。但是我就老是有点断片儿,续不上。 钱报读书会:你书里讲到很多富人到那里,会穿上白衣戴上斗笠,你看着就觉得别扭,那农民这样一身打扮就浑然天成,你有很多态度,是出于对滤镜里的生活和真实生活过的判断吧? 张二冬:那些人会把生活符号化。在终南山隐居的时候,就会用隐居的符号,将隐居的生活呈现出来。我就想抛开符号化,根本不去想符号,我是很讨厌符号的。上山以后,原先我也想修个门楼,上面也搭个草棚,你在其他地方弄可以,但在终南山就受不了了,我就拆了。我很反感符号,比如被很多人喜欢这件事,是一件很虚荣的事情,我对虚荣保持警惕,随时要抽离出来。也许我晚上到杭州哪个地方吃饭,也许就是个被人嫌弃的傻子,避免沉浸当下的幻觉,我很警惕虚荣心。 钱报读书会:在你进入终南山定居时,你知道要去警惕一些符号吗?那些存在千年的隐居符号?
张二冬:在我去之前,我对终南山没有任何了解,在我脑子里是没有符号的,我的书和推文火了之后,变成别人眼里隐居的现象,才被符号化。我就要对抗符号化,我不能变成被堆砌的符号,不是我最初的想法。 钱报读书会:你家就在西安附近吗?
张二冬:我老家是河南的。 钱报读书会:看你的书之前,我看过几个纪录片,其中一部讲一个生活中失意的女孩子上了终南山,上山后,一个她称为师兄的人来接应她,带她认识了许多修行者,这个女孩一开始是想把她自己当修行者的,但后来还是很失落,发现这个世界跟她想象得不一样,她对曾经对过往人生很伤感,在山上情绪崩溃过几次,后来呆不下去了,决定下山,师兄也平淡地送她下山。我也看到你书里写到,有些人住在洞窟里,更有修行的氛围,打扮成隐士、修行者的装束,我打开你的书时蛮好奇的,你会写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张二冬:当你看到一个打扮成那样的人,一定是个老骗子。真正高级的脑袋是不着相的,他是不需要那些打扮行头的,真正有水平的人,一定是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在你面前。符号是有欺骗性的,专门用来伪装的。 钱报读书会:会不会有些人说我要进山了,就需要搞一身这样的“隐居者”行头,就觉得这是“天人合一”了? 张二冬:当我们批判这些,一定要有个度,万分之一,我还是肯定终南山还是有一些不错的人,只是他们不被人碰到而已。 读者提前环节。 【你“社恐”了么】 钱报读书会:这本书的畅销,是不是连接了中国各个都市和终南山,让你往返都市和终南山? 张二冬:我借书的活动机会出来走一走。我是比较社恐的一个人,我觉得人始终要保持平衡,但是做完这几场活动我就不会再做,因为可能做多了,会让你变成一个特别爱表达的人,我觉得能真诚的正常表达就可以。这也是需要警惕的。 钱报读书会:你在终南山的生活,切中了当下很多人群心理,比如特别想远离都市,远离人群。好像90后开始都说社交恐惧症,也就是“社恐”,很多年轻人说自己有“社恐”,我们这代人好像没有社恐,可能我们时代,还轮不上精神上这么敏感细微的体会,觉得“社恐”是个蛮优越的词。
张二冬:我以前说话会发抖,长期不跟人交往看到人说话就会很慌张,现在年轻人表达社恐,是对社交的抗拒,他是能社交的,但不想社交,表达抗拒。 钱报读书会:你在终南山这个社交圈找到同类了吗?还是说这些人跟你不一样,归为几类?
张二冬:首先,每个地方,如果你深入了解它,都是很厚重的,留下很多东西,终南山也一样。汉唐佛教最鼎盛时,终南山就是长安城的后院,是佛道修行灵气很好的山,修士和尚道士很大一部分,现在还有一部分艺术家做琴做壶的,在那呆着,还有我这样什么都不做的在那呆着,还有短期的,可能来了吃个烧烤玩一下就走了。同类我也不太好分辨,有些人也呆的挺好,很安静不愿意走。 院子。 【劳动画画和阅读】 钱报读书会:可以讲讲你终南山之前做了些什么? 张二冬:我大学毕业在河南的小县城带过两年高考美术班,我那学生都是十八九岁,我二十二带十九岁的他们一块玩的,我有个诉求,美院其实学不了多少东西,代课有个好处,就是巩固基础素描色彩。 钱报读书会:你说在山上什么也不做,我在书里看到你做很多事,你说了个关键词,“劳动”,画画是你的本行,那么画画和劳动在你生活中什么位置? 张二冬:画画在我生活中没有位置,我没有那么热衷。只是碰巧我是美院毕业的,会画。我体会的画画,是个人经历和精神的一个切口,就像写作一样,当你需要画时,你一笔下去有血有肉,是有快乐的,像表达一样事件,快乐的事。随着你的深入,对绘画和写作体验的更深,不过不是我必须做的,而是我学习的一个切口。 钱报读书会:你怎么界定你的身份,隐士?画家?劳动者?
张二冬:还没到那个份上。身份是外界给的,但我自己是不需要的。作家,以前我不太敢接受这个,后来我写着写着就发现,写作就是一个技术,以前很不屑。写作就是把内心已有的提炼表达出来,而且要准确,后来发现很难,尤其准确很难。当我接受了写作就是一门艺术的时候,就接受了作家这个身份,因为我觉得我写得还可以。 钱报读书会:读过这本书的都认为,张二冬是一位称职的好作家,文字非常干净,那你文学的感觉,训练,和山里氛围和写作呼应的关系,会不会你觉得有一种奇妙的呼应?
张二冬:我觉得我的文字口语化,读起来跟聊天一样。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很少读书,七八年到现在,两本书都没读完,我没有被别的作家“诅咒”过,文字是没有出处的,没有受他们语言的影响。大学时读了很多诗歌,诗歌是语言的凝练,语言的语感或准确度那么好,是受诗歌的巨大影响,那时大学时一年几百首的诗写,只要有诗性瞬间就用语言捕捉出来,只能说我的语言来自诗歌已。 动物们。 【阴暗的东西力量太大了】 钱报读书会:进了山,八年下来看这本书一些元素,画画,劳动,花花鸟鸟,鸡鸭鹅猫狗啊,这个世界跟我们都市人的世界当然不一样,构成了这本书主要的元素,这是关于终南山生活的第二本书是吧? 张二冬:是前两本书《借山而居》和《鹅鹅鹅》的再版,删减合并成了这一本。 钱报读书会:你说你写了很多诗,那你会出诗集吗? 张二冬:应该不会,那会暴露一个人。(笑) 钱报读书会:那么你在写这本书的时候,隐藏了什么?
张二冬:青春期的诗都是不堪的,所谓的隐藏,是我遇到的不好的糟糕的事,不屑于写的,那是我要直面的事。我写了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还有虫子和寒冷呢,夏天蚊虫,冬天脚都冻肿了,我觉得不值得写。 钱报读书会:为什么你剔除掉了那一部分呢?
张二冬:生活大方向是明朗的。阴暗是非常有力量的,能够遮蔽很多东西,比如我写到打猫,一个喜欢猫的人如果看了那个,都恨得不得了,阴暗的东西力量太大了,会把明亮的东西遮蔽掉。 钱报读书会:你有这么固执的观念是吧?这跟许多思想家想得不一样。相比来说,你在八年生活点点滴滴书写中,做了一些选择?主要纪录善的美的和谐的?
张二冬:我当下所有的感受都会先写,把阴暗留给我自己去消化。我对写作是有追求的,我觉得就是我的生活也好,写作也好,要相对明朗一些的。 冬天。 【人的生命在玉米和万年树之间以及植物也会有俗气】 钱报读书会:在书的琐碎生活里,比如隔壁邻居会来偷鸡摸狗,和周围人审美的习惯上的不一样,比如要不要扫落叶扫雪,你奶奶进山之后打核桃打了四五十斤但拖到了车站几乎都散光了,这些小冲突小矛盾,还有讲到动物和人,你在把握一种分寸,每一篇都感受到你的生活哲学。你对树有生命的很多思考,这些是我们在某个生命时间中也会思考一下但一闪而过的,你却很安静地思考了。 张二冬:天目山有一万五千年的银杏。写到玉米是一个非常短暂的,很快的一种盛衰,你现在种,等十月就老了,干死了。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当下如果有几个条件,一个人很容易对一件事很专注,没有干扰打断这个次序,你可以去消化。但城里生活,就会被打断,人群中只能是碎片化的时刻,我看一个电影,再要看影评消化很长时间,人群中一个还没结束另一个就来了,没有时间消化,你说的那种思考,这也是为什么虽然我没怎么读书但能写书的原因,因为那就是知识的源头啊,我从当年生当年死的玉米和一万五千年的树之间,看到我在中间,生命几十年。你会发现你和玉米、树没什么不同。那就是你要追问的东西。 钱报读书会:用文学的词来看你的文字,有点新感觉派。比如你写到叫杏儿的姑娘给人感觉脾气就很倔,为什么呢?
张二冬:为什么叫杏儿的姑娘脾气都很倔,实际上我在写一个语言的意象。就是我觉得杏儿这个发音就是一个眼睛大大的姑娘,农村取名字就是这样,还有跟杏圆圆的样子有关,都是意象和意象的对接。 钱报读书会:你说“我排斥的,只是一些植物象征的俗气”,你其实批判指出了一些俗气的事物现象,包括你看到的和终南山相关的一些俗气,虽然你批判起来比较节制。
张二冬:对于俗,是人类内心本能的反感。比如你觉得一首歌好听,当这首歌已经滥大街的时候你就不喜欢了,因为意味着没有什么不一样了。北方随便一个服装店,都要放一个绿萝,当你放一盆绿萝,你就会觉得你变成了服装店,这就是意象的俗化。我不太喜欢别人写我的那些文章,我很避讳提到“终南山”,怕这个意象被用俗了。但也有一些人要首先抬出“终南山”,因为他太不自信了。 张二冬。 【终南山上人】 钱报读书会:在山里,现实生活中的失败者,你见过吗,或者说某种形式的镀金者? 张二冬:一个行业,好的东西的百分比永远是百分之一二三,没那么多。终南山有没有好的?有修得不错的,干干净净的。我有一回在深山徒步,大概走了两三个小时,走到没有路的时候,走到一个老师父那里。他就十一年没有开过他那个柴门,我很好奇他的状态?很不错的。满面红光,我印象很深的是他喝水的样子,对水极其珍视的人,喝水的时候,才能发出那种酣畅感。他给蔬菜浇水,会给每一片叶子的正反面都喷水,种出来的萝卜,按我们说大得可以扳倒驴。我有两个朋友,住进山里变得更好了。但对很多人,也是需要警惕许多东西。 钱报读书会:这本书后面“山中答问”部分,你坦诚回答了很多读者想问你的问题。一个人不上班、不买房、不社交,不被婚姻困扰,还能圆满自己,是怎样处理那些无法解决的问题呢?读者如果希望像你一样这样生活,要解决什么呢?
张二冬:每个人条件不同,我最长五个月没有开门。门槛前提是,一个人要具备自己跟自己玩的能力,自己就能很圆满。家庭各有各的条件,我有哥有妹,我比较自主,不存在那些问题,有的家庭父母独生子什么的,条件不同。 钱报读书会:你会无聊吗?山里从来没有无聊吗?
张二冬:无聊时放点音乐,追个剧,好了。看个电影,找个朋友玩一会,就好了。 钱报读书会:山里朋友多吗? 张二冬:不多,我朋友圈挺小的。 钱报读书会:电影和音乐是一个很好的山中玩伴? 张二冬:读书,只是阅读的一部分。今天我们在这讲的,就是一本访谈录,重要的是你有没有在读。电影转换成剧本,就是一本剧作,音乐的情绪和意象,我们脑子自动会转换成文字的,也就是消化已知的能力,和对身边的所有事物会不会去读的能力。 钱报读书会:所谓空白处,精神生活就有了更多铺展的可能性,你的整本书讲了很多动物世界,我觉得这个动物世界,你观察动物性和人性,都有很多相通的地方。 山居的一天。 张二冬:植物也有性格的,我在山上看到一种植物,长成方方正正的一块,旁边还有站岗的,不能入侵,大多数植物是抱团长的,只有个别生命力很强的敢去侵略,植物是有性格的。 钱报读书会:你观察到山里的人性和都市的人性,有区别的地方吗? 张二冬:人性都一样,山里底层更直接更毫无遮拦些,城市里文明道义有个约束,稍微压下一点。 钱报读书会:八年在山上住下来,你觉得隐士是什么? 张二冬:我目前我能想到的,是一种他和这个世界有个平衡秩序,中国的隐士是可进可出的,既在城市中又在城市外,终南山的好处是开放的。去其他山的时候,我有一种被边缘的感觉,只有在终南山的时候它是开放的,这跟它跟长安城的关系、距离,都有关系。你说隐士,能跟这个世界的现实保持平衡秩序关系的,价值观性格有偏见的人,是对世界的认识异化的人。你以为是洞见的偏见,狭隘的思想,这个时候你的人格是异化的,真正平衡的人是能够跳出那个偏见。做人是很危险的,一不小心你就更虚荣,更决绝,或更武断,异化了。我希望能够保持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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