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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处:越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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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知),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是名舟子,名叫珏冉;我还是名公主,名叫合越。
我十三岁时在越水上撑舟渡人,每天每天都能看到远处的越宫,在大雾里似幻似真;每天每天,都能看到母亲在岸边梳头,黑色的长发倾泻而下,遮蔽了她的面容。
据说母亲的容貌倾国倾城,但我却只能揣测。我能看到的,只是母亲每天清晨在岸边梳头,白皙的手指在风中有些嶙峋,黑色的木漆梳子插进头发里,一下一下,凶狠异常。
举国都知道我是越国的公主,越后唯一的女儿;举国都知道,越后在我刚满月的时候把我交给了一名舟子,并许诺让舟子的儿子进宫做侍卫,条件是由合越公主继承他的船和篙,在越水上做名舟子;举国都知道,那个每天独自一人撑船的是越国的长公主,合越。但时间久了,新鲜不再。合越只是记忆中的人物了,在越水上的,是名舟子,叫珏冉。
而举国的人不知道,舟子珏冉天生怕水,听到水声都会战栗不止;他们不知道,珏冉每天会收集越后掉在草丛里的发丝,那些黑色的长司在草丛中蜿蜒曲折,纠缠盘绕,珏冉把它们揣在怀里,像依偎在母亲的怀中;举国的人不知道,越后每天清晨都会见到珏冉,但她从不抬眼看一眼珏冉,越后总是最后把所有的头发甩至脑后,挽个松慵的髻。亦不向水中张望一下,转身便走,步子干净利落,月蓝色的背影很快便和雾融为一体,大雾散去,岸上只有空荡荡的风四处游走;举国人不知道,珏冉每天都会送人去对岸的楚地,却从来不曾踏上过楚国的土地,那个越后来自的地方。
母亲在十六岁时来到越地,一袭红装,那么翩翩地立在船头,水面上,香草飞花,浸淫了一路。那天雾气正浓,母亲的眼却像北天的寒星般妖娆冷峻。后来人们说那天水面上越歌缭绕,楚国的公主越水而来,面容美得不可方物,公主的红鞋踏上越地的一刻,对岸的楚地忽然白茫茫一片大雪纷飞,三天不息。楚国的公主至此没有再笑过。
我十六岁时,还在越水上来来回回,只有看着母亲越来越多的发丝和我垂过腰际的头发,我才能感到时间正一点一点地流走。
“珏冉,怎么你越来越少笑了啊?”每每有人这样问我,我便勉强地挤出个笑容来,肌肉硬硬地停在脸上,我想有点什么事,什么人,来柔软我日渐僵硬的身体。
“合越。”
当我快忘了这个名字的时候,母亲的声音破空而来,狠狠地打在我脊背上,墨绿色的篙应声脱手,轻轻地没入水中,我呆立在船上,不知所措。任凭他们把我拉上王的大船,拉上岸,拉进母亲的房间。立在一面人影幢幢的镜前,看我的头发顺着母亲的手缓缓流淌,深暗的黑色流了一地,母亲的手指轻轻地插进我的头发,触到头皮,有些暖暖的痒。
母亲说:”合越,我来为你梳头。”我看着镜中的两个女子,一般的高矮,一样的面容,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尴尬。我看得出母亲在强装的镇定下和我一样,心脏狂跳不止。她身上有股味道,软软的像越水岸边的白芷。
“珏冉每天都看到您在岸边梳头,像和谁有仇一般。”我轻轻地说,声音冰冷异常,像冬天的越水,夹杂着冰凌。
“合越。”母亲的越语有楚国的口音,像冬天江面上有些僵硬的风,”你要知道我是你母亲。”
“合越知道。”一瞬间,我所有的坚强土崩瓦解,只剩下一个小女孩对母亲柔软的爱恋。
“合越,你做了十六年的珏冉,却知为何吗?”镜中的母亲,嘴角扬起一个温暖的弧度。我低下头,这是我从不关心的事情,至少我这样认为。
“合越,你知道吗?我来越地的时候也是十六岁,和你现在一样的美貌娇好,不过我却不是楚国的公主。”母亲的声音波澜不惊。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村姑,有自己的盆盆罐罐和自己喜欢的人。他们都说楚地的织锦天下闻名,说我来越地那天穿的红嫁衣美不胜收,说那一定是楚国第一等的织工为我织的。哼。”母亲冷笑一下,”但,合越,我只告诉你一个人,那是我自己织的,因为那天我就要嫁给我心爱的人了。但那天我却成了别人的新娘,而我的新郎,也在我面前,血溅当场,只因为越王看到了我的背影和在风中摇曳的长发。但你瞧,合越,我并不恨越王,在越地的规矩是无论那家的女子,只要还没拜天地,都可以抢来做自己的妻子。我只恨楚国令伊,鄂公子晰。当时十六岁的他居然拦下了打算上前阻止的众人,对越王说,此女子就送给您做两国交好的礼物吧。而我的新郎,却因出言不逊,而死在子晰部将的手里。”镜中母亲的眼里一片大雪迷茫。
“合越,你去了那么多次楚岸,为什么从不上岸?”母亲忽然问。
“我,不想。”我低下头,母亲的梳子在头上一下一下,极之温柔。
那天,母亲没有送我出宫,只叫一个侍女对我说:”舟子珏冉,明日楚国令伊,鄂公子晰要在越水上泛舟游江,你去为他傍浆。”
我跪在地上领命,当时暮色四合,我抬头见母亲在宫墙上,长发飘飞,向着楚地的方向,黑色的发梢有一团碎金,我看见母亲朱唇轻启,我知道她在说:”合越。”
我穿着母亲给我的一身素白。头发松松地编了在腰际,朱红色的浆在手中沉沉地压得手掌生疼。我跪在船头,心里想着母亲的话:”合越,为我杀了子晰。”当时我看着母亲镜中的脸,像每天看她撕扯自己的头发一样。我点头,我是她的合越,她的珏冉,我看见母亲笑了,却全无半点快乐。我想她会不会比较快乐,在以后的日子里,在我杀了子晰以后,在没有仇恨以后。
我以为,子晰会是这样一个男子,眉眼细长,剑眉如鬓,权倾天下,冷若冰霜。至少,母亲是这么告诉我的。
子晰踏上船的一刹,我忽然听到越水潺潺地从船底流过,我几乎快忘了我怕水的事实,却在那一刻全然苏醒。清丽的水声让我瑟瑟发抖,领航人喊到第三遍开船,我才勉强撑起身,我抬头,一脸畏惧,却劈头看到了他的眸子,像夏天清晨的越水,清凌得让人恐惧却又蒙了一层淡薄的雾色,在阳光下模糊了时间,温暖异常。
“子晰。”我用楚语轻轻地说,他怔了一下,旋而笑了,我扣在手中的袖箭一瞬间没有了力量,我感到自己在笑,好像我们认识了几世一般。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夙敌,几世几代,纠缠不清。光阴没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异样的年轻,异样的干净。
他有双不似王者的眸子,太过明亮和干净,却无半点阴戾。我想这其间一定有什么差错,或者是他,或者是我。
那天夜里,母亲戴着青色的斗篷敲开了我的房门,只有一豆灯光,我看母亲的面容有些模糊。我跪了下来,双膝着地的一瞬间,膝上是硬硬的疼,我说:”对不起。”母亲扶我起来,指尖透过衣服,有些微凉。
“我……”母亲有些迟疑,”我只是来看看你。”
那一夜我躺在母亲怀里,母亲身上有股美妙的香气沁人心脾,凛冽,有楚地的味道。我安静地闭了眼,十六年来第一次没有战栗地安睡。我听到母亲的梦呓,她说:”合越,替我杀了他。”
我靠紧她说:”恩。”
无论那其间有多少误会和迷惑,只因我是母亲的合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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