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京报
12月9日,东方白鹳聚集在“硕果仅存”的天津北大港湿地中。王建民 摄 2012年11月26日,河北省丰南港A7吹填区,泥浆被持续注入圈起的浅水滩涂。过去每年都来此的反嘴鹬们,今年被迫在泥浆中沉浮,这片区域最终将变成陆地。在过去的10年间,渤海湾沿线的滩涂湿地丧失了59%,迁徙到此的候鸟难觅安身处。王建民 摄
咆哮般的轰鸣声。数千米长的大型钢管,沿着渤海湾被分割的海岸铺设。众多的管口对准被圈起的滨海湿地,像一门门巨炮。
伴随着轰鸣,褐色的泥浆从海底被抽出,沿着管道,被源源不断地喷射到指定海域里。不出几个月,经过排水和沉淀,沧海将变“桑田”。不远处,东方白鹳、反嘴鹬、豆雁、银鸥等候鸟,正在这片即将消失的湿地中觅食。
渤海湾,是东亚澳大利亚候鸟迁徙路线的“咽喉地带”。
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今年的一份报告显示,过去10年间,渤海湾沿线的关键区域的滨海湿地消失了59%,情况将持续恶化。
相对于人类捕猎而言,鸟类专家们调查发现,栖息地丧失,才是导致候鸟死亡的“头号杀手”。
这里随处可见的填海、开发等项目,正在逐渐扼住候鸟们南飞的“咽喉”。
东方白鹳飞越大洲和国家,是全球和当地最出色的环境指示标。候鸟的灭绝,意味着环境的灾难。
无路可退
“约500只的‘集团军’并不常见,这说明另外的栖息地状况堪忧,它们无处可去,只能挤在北大港湿地。”
近一个月来,天津北大港湿地保护区这个地名,被人们所熟知。
11月11日,护鸟志愿者、南开大学环境工程学院博士生莫训强,在北大港湿地保护区的“万亩鱼塘”水域,观测到多达500只东方白鹳一起觅食栖息。
不仅如此,北大港湿地的“万亩鱼塘”水域,护鸟志愿者还观测到,大天鹅、豆雁、野鸭及多种鸥类也栖息于此,成千上万。
“东方白鹳全球仅存约2500只,一次性观察到如此大规模群体,绝非好事。”国际鹤类基金会鸟类专家苏立英说。
研究资料表明,上世纪80年代,东方白鹳在秋季集群期间,既有3到5只、10到20只不等的小群,也有120到160只不等的大群。
“但约500只的‘集团军’并不常见,这说明另外的栖息地状况堪忧,它们无处可去,只能挤在北大港湿地。”苏立英说。
“这是一个物种走向灭绝的征兆。”苏立英解释,分散的群落有利于族群延续,如果迫于环境破坏挤在一处,一旦遭受瘟疫、捕猎、毒杀,将导致大规模死亡。
苏立英担心的事发生了。
11月11日之后的一周,因鱼塘内被人投毒,东方白鹳聚食毒饵,至少20只死亡。如果没有志愿者和相关部门的救助,死亡数量还会增加。
“即便不被投毒,这些鸟也性命堪忧。”张正旺说。
张正旺是中国鸟类学会秘书长、北京师范大学动物学教授。他说,对于数万只水鸟,一万亩的水域能提供的食物极为有限。在毒杀案事发的“万亩鱼塘”,常常是这一波候鸟尚未填饱肚子,下一波候鸟就来觅食了。
渤海湾区域湿地众多,号称东亚澳大利亚候鸟迁徙路线的“咽喉地带”。除了天津北大港湿地,难道候鸟们就没有其他选择了吗?
“在我们调查的渤海湾周边五处关键湿地中,包括七里海在内的几处湿地,都因人为因素干扰,候鸟很少落脚,北大港湿地算是‘硕果仅存’,东方白鹳们真的无路可退了。”张正旺说。
鸟儿不见了
这里一位担纲绿色规划的负责人却有了疑惑:“我们植树造林,环境美化了,可鸟却不见了。”
渤海湾滨海湿地区域,包括天津北大港湿地自然保护区、七里海湿地自然保护区、天津沿海滩涂、唐山沿海滩涂、团泊洼湿地等等。
11月23日起,新京报记者随多位专家,沿渤海湾踏查。
七里海湿地自然保护区位于天津北部,是世界级古海岸湿地。上世纪80年代,研究人员在七里海湿地多次观测到东方白鹳的身影。
今年11月29日,在保护区西侧,沿着核心区,几公里长的人造走廊延伸到湿地中的芦苇丛里,在湿地中可见大量欧式风情建筑。附近居民说,到了晚上,建筑上的各色射灯会照到芦苇丛里。
这些变化让莫训强担心,这位南开大学环境工程学院博士生分析,颜色各异的光芒会让栖息的候鸟恐惧;旅游公园兴建时砍掉了很多芦苇,种上了南方的花草,这就破坏了周边的湿地结构,对东方白鹳来说等于完全营造出一个陌生的环境。
张正旺的实地科研调查数据显示,2006年,七里海湿地的水鸟总数量为120只,到2007年,只剩下4只。
在天津滨海新区的中新生态城,方圆35平方公里的地方,打算建成一个集绿化、自然、节能、环保的生态城。
“我们投入15亿资金,改造盐场,治理修复了已严重污染和不流通的两处水域,力求把生态城打造成环渤海湾的绿色宜居标签。”生态城管委会一位相关负责人说。
可这里一位担纲绿色规划的负责人却有了疑惑:“我们植树造林,环境美化了,可鸟却不见了。”
生态城南侧,彩虹桥附近有一个不足1平方公里的小浅滩,名叫三合岛。这里原是小型鹬类栖息啄食的天堂。“在对岸,不用望远镜就能清楚地看到各种水鸟。”莫训强说。
可现今,为了美观和方便人鸟近距离接触,岛上架起了观鸟台。“人上了岛,鸟还敢来吗?”莫训强说。
最后的“圣地”
“今年,反嘴鹬的数量只有以前的三分之一。其他候鸟的数量也急剧减少,这里变成陆地后,鸟儿们又失去一处乐园。”
王建民,天津生态城摄影师,拍鸟七年,是候鸟们不折不扣的“粉丝”。他每年必到唐山丰南港滨海湿地取景,他称这里为“拍鸟圣地”。
11月26日上午,他驱车来到河北唐山市丰南区的海边,但眼前的“圣地”让他震惊。
几个足球场大小的“水汪子”,四周被大型钢管圈起,泥浆通过钢管,喷涌进圈内。
数百只反嘴鹬停在水面上,任由泥浆喷淋。它们有的试图挣扎,但刚张开翅膀,就被泥浆砸落。
“这片水域上,每年都有上万只南飞的反嘴鹬栖息,它们是东方白鹳迁徙路上的伙伴。”王建民说,虽然这里环境变迁,但它们舍不得离开。
沿着海岸线行走,附近的施工人员指着远处说,现在港前路的位置,多年前其实是海滩,“明年,这块区域将全部填成陆地。”
施工人员手指的方向,有几只大型水鸟,工人们并不认识那是什么鸟,可王建民一眼认出,那是东方白鹳。
王建民迅速支起三脚架和单反相机,眼睛向相机取景器凑过去。
他压低声音,“11只!”生怕惊扰了它们。
这些黑白羽翼的精灵,觅食中不住地抬头,警觉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泥塘中还有豆雁、鸿雁、红嘴鸥、银鸥、苍鹭……甚至还有与东方白鹳同样濒临灭绝的黑嘴鸥的身影。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在‘拍鸟圣地’看见它们了。”王建民说这话时,握相机的手抖了一下。
他摇摇头,“今年,反嘴鹬的数量只有以前的三分之一。其他候鸟的数量也急剧减少,这里变成陆地后,鸟儿们又失去一处乐园。”
消失的浅滩
几年前,这里还是滨海湿地,东方白鹳也常来觅食。现在经过吹填造陆,海沙从海底被抽出,填埋到岸上。如今,湿地变成了“沙漠”。
建设中的“唐山港丰南港区”,数百万平方米的海面,被划分为A1到A7区,7个吹填造陆区。
一份“丰南港区开工介绍图”显示,港区内,吹填造陆工程量约1620万方,造陆面积约762.82万平方米。
丰南港区建成后,码头岸线将长20.5公里,港区规划陆域面积约40平方公里,相当于约6000个足球场。
距离丰南不到20公里的唐山滦南县南部,正是曹妃甸工业园的填海造陆区。
在一片数千平方米的“沙田”上,散落着大小贝壳,小如米粒,大如巴掌,它们都曾是候鸟的食物。现在,已经死去的贝壳,鸟类无法眷顾。
王建民说,几年前这里还是滨海湿地,东方白鹳也常来觅食。现在经过吹填造陆,海沙从海底被抽出,填埋到岸上。如今,湿地变成了“沙漠”。
一名施工人员说,每逢大风,沙田里都会形成沙尘暴。
但和渤海湾沿岸填海造陆工程“世界最大”的宏伟目标相比,沙尘暴显得微不足道。
2008年2月,新华社报道,未来5年内,位于滨海新区的天津港集团将建设世界最大的填海造陆工程,三个港区填海造陆总面积达160平方公里。
这一纪录随后被河北刷新。在2010年,时任河北省省长陈全国介绍,曹妃甸的填海造陆在当年已完成170多平方公里,超过了天津。
按规划,唐山曹妃甸工业区最终目标,是达到约380平方公里,成为新的世界最大的填海造陆所在地。
2009年,国家海洋局北海分局副局长刘心成表示,渤海周边向海要地的情况非常严重。查处的案子中大部分是违法填海造陆,当年查处的违法造陆,仅曹妃甸就有10多起。
湿地和浅滩对东方白鹳至关重要,不会游泳但长了一双长腿的它们,只有在水深不足1米的湿地浅滩中,才能吃到鱼类。
国际自然保护联盟的报告中,对东亚澳大利亚迁徙路线途中,22个国家的滨海湿地丧失情况的评估显示,中国渤海湾以59%的湿地丧失排在前列。
苏立英说,填海造陆带来的破坏,是无法逆转的。
湿地红线
鸟类学专家苏立英呼吁,在湿地保护区建立像耕地红线一样的湿地红线,以便保护滨海地区仅存的滩涂湿地。
踏查行动中,一位日本学者全程跟随。
百濑邦和,日本丹顶鹤保护协会会长,从事水鸟保护及研究30年,这次,他为东方白鹳等候鸟而来。
“看,那有一群东方白鹳。”这位61岁的老人见到东方白鹳后,极其兴奋,“一共有11只,多美的鸟啊。”老人一边仔细地数,一边叹气。
1971年,日本最后一只野生东方白鹳死亡,标志着这一物种在日本灭绝。
野生东方白鹳在日本的那些年,受迫于湿地被破坏,最后聚集于北邻日本海的兵库县。但工业经济的发展,导致兵库县生态环境发生根本改变,土地大多受污染。鱼类、青蛙赖以生存的食物枯竭,东方白鹳食物链断裂。
“现在的渤海湾像极了40年前的东京湾。”百濑邦和说。
他回忆,那时的日本沿海造田,大规模开垦滩涂。之后的几十年,海滩上约十万只不同种类的水鸟消亡。
百濑邦和感叹:“过度开发的恶果已造成不可修复的情形,希望中国不要步日本的后尘,悲剧不能重演。”
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自然保护立法研究组总协调员解焱博士表示,最大的问题是无法可依,她希望立刻建立一部全国性的有关自然保护地的法规。
“国家需要通过统一的综合管理部门,建立自上而下的详细的管理制度,必须有法规明确每一个保护区的核心区域、缓冲区域的边界,对每个区域能进行的经济和旅游开发活动有严格规定。再碰到填海造陆、抽水养殖等类似问题时,相应管理部门拥有与当地政府直接协商、监督甚至制止的权力。”
国际鹤类基金会鸟类专家苏立英博士呼吁,在湿地保护区建立像耕地红线一样的湿地红线,以便保护滨海地区仅存的滩涂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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