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漫中的东京是一座围城，也是一个让人们爱恨交加的矛盾存在

郑瑟

　　《秒速五厘米》是一部有着强烈新海诚个人烙印的影片，这几乎可以说就是他的自传了。

　　用一句话来概括，《秒速五厘米》讲述的是一个日本宅男因为自己人品不佳、太过墨迹而错失三个妹子，最后不得不与自己的右手相伴一生的故事。

　　影片共分了三片段，在第一段的故事中，十三岁的男主角贵树还是一个纯情的小男生。

　　纯情到像我们小学以为拉拉手就会怀孕一样，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其实自己的真爱就是他的右手，所以他为了去见一面自己的初恋，冒着鹅毛大雪独自一人坐火车去找她。

　　天地茫茫一片，他与初恋站在樱花树下献出了自己的初吻。

　　那时候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他们两个人只有彼此。

　　然后他们就分手了，再也没见过。

　　第二段故事中，贵树已经很久没有再见过女主，他变成了一个:

　　闷骚又自视清高的独行者，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喝最烈的牛奶，骑最烈的自行车，妹子倒贴而不要，一心想着唯一的初恋女神。

　　不能说贵树的行为不真诚，只是他更多只是感动了自己吧?

　　对妹子视而不见，故意伤害，恨不能登上东京塔向世人宣告：看啊，老子是多么痴情，我这辈子都只爱她一个人!

　　然而，究其话外知音，无非一句“我都这样了你为何还不回到我身边”。

　　这样的思维实在诡异，类似的句式还有“我都卖肾了还是没考过科三”，以及“我连JJ都不要了韩国还不放弃部署萨德系统”!

　　如此说辞也太过匪夷所思了，你所付出的并不是对方需要的，凭什么要求对方给予你想要的回报?

　　我爱你是我的事情，你爱不爱我是你的事情，与我何干?

　　但明显我们的男主贵树尚未明白这个道理。

　　假如他能够先见之明地意识到伴其一生的只是自己的右手的话，大概这个过程也不会如此揪心了吧。

　　最后一段故事，贵树已经长成大人模样，穿一身帅气西装，不过他连初恋的婚礼都没机会参加，他们身在同一座城市却从未相遇。

　　樱花下落的速度是秒速五厘米。

　　但我要用什么样的速度生活才能与你相遇?

　　答案是超过一辆疾驰的火车的速度。

　　影片末尾，贵树终于在街上见到了初恋，只是他刚刚恍然大悟地回头看去，一辆火车恰巧从他们中间疾驰而过，挡住了两人互相回望的视线。

　　当火车离开，路上只剩下仍保持着回头姿势的贵树。

　　这大概是贵树一生中最后悔自己没有带上炸药的时刻了，也是所有观众高呼着要炸火车的原因。

　　时间是最残忍的，他将你远远地丢下，还要带走曾与你并肩同行的人。

　　贵树虽然没有看到，但观众看到了——火车的那边，初恋无名指上已经戴了闪光的戒指。

　　但贵树也终于明白，所有人都会离开，只有右手不会背叛，果然他还是适合老老实实做一只单身狗。

　　所以在回家的路上，贵树买了一卷新的卫生纸(误)。

　　《秒速五厘米》中，明理给贵树的信里写道：“虽然这里的夏天也很热，但和东京相比要好得多”。可见东京真的很热。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在日本动漫中，对东京的态度泾渭分明地分成了憧憬派和逃离派。

　　例如《你的名字。》里，女主三叶就是典型的憧憬派。小城镇里爱瞎操心的老人、繁琐的神社习俗、镇长父亲的选举活动都让她不堪其扰，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去东京生活。

　　而《狼的孩子雨和雪》中，女主角花与狼男相爱并生下一对儿女，因为突然遭受丧夫的打击，花发誓要好好地把两个孩子养大，为了让孩子们以后能够自由地选择当人类还是当狼，她决定逃离东京，搬到环境严峻但贴近大自然的乡下居住。

　　可见，动漫中的东京是一座围城，也是一个让人们爱恨交加的矛盾存在。如果要列举的话，憧憬东京派包括《秒速五厘米》、《十字路口》、《你的名字。》等，逃离东京派包括《狼的孩子雨和雪》、《给桃子的信》、《岁月的童话》、《怪物之子》等。

　　于是我们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以围城心态为标准，两位“宫崎骏接班人”——新海诚和细田守，正巧被分为了憧憬派和逃离派。作者的创作倾向都与本人的成长经历及人生态度息息相关，以此为契机，本文试图分析一下两位“接班人”在创作方面的不同之处。

　　说到新海诚，有一句对他的调侃——如果不努力做动漫，就只能回家接手建筑公司了。新海诚是富二代这件事早已走漏了风声，如果能够继承家业的话，他将成为建筑公司的四代目。然而，因为受妈妈的影响，新海诚从小就对画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可以说，他的人设就是纤弱且具有小叛逆的富二代文艺少年。

　　1991年，新海诚考上了位于东京的日本中央大学，离家去东京的心愿，也始终表现在他的作品中。毕业后，父亲给他介绍了一家朋友开的建筑公司，希望他能积攒工作经验，但他最终还是违背了父亲的意愿，去了一家名叫Falcom的游戏公司就职，进入美术小组负责RPG游戏的包装盒设计及制作。在Falcom供职的五年，新海诚参与过17个游戏项目，从美术、开场动画、宣传等都有涉及，这些工作经历也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他日后的作品风格。从美术设计起步的工作经历，是他成为“屏保导演”的基础。(关于新海诚和Falcom，此前也有一篇文章有说到→《新海诚和Falcom：到底是谁成就了谁?》。)

　　作者在塑造人物时，常常会投射自己的影子，离开家乡去东京，对新海诚来说意味着脱离家庭的控制和既定的职业安排，找寻属于自己的爱好与未来，这是属于一个富二代的独立与叛逆。因此，他作品中的主人公大都怀有这种心态。《秒速五厘米》中，高中搬到鹿儿岛，毕业后考取东京的大学的贵树;《你的名字。》中憧憬离开小镇神社，去往东京过独立生活的三叶;《言叶之庭》里在东京孤独奋斗的职场女性雪野……可以说他们对东京的向往，都是出于“离家”的渴望。离开家意味着摆脱一成不变的琐碎生活，从家庭中受保护的一份子，变成都市里独立的奋斗者。

　　与怀抱文艺理想的富二代不同，细田守的动画生涯或可称之为“动画仕途”，因为他在这条路上，确实经历了仕途中该有的机遇与挫折。细田守与宫崎骏有两次传奇性交集，一次是大学毕业后，细田守参加了吉卜力工作室研修生考试，当时考官要求每个人画两张应试，细田守却拿来了150张。对这一举动，吉卜力十动然拒，但细田守收到了宫崎骏的亲笔信：“如果进入吉卜力，你的才能一定会被消磨殆尽，所以我们选择不录用你”。

　　之后细田守进入东映动画，开始做动画师，并且在早期就当上作家导演辅佐，但在2002年，细田守被临时调往吉卜力以导演身份参与《哈尔的移动城堡》创作，然而项目中途停止，改由宫崎骏担任导演。细田守的事业因此跌到谷底，在动画界积累起的人脉资源大受损伤，他也因此被称为“被宫崎骏背叛的男人”，日剧《LEGAL HIGH 2》第七集就影射了这一事件。

　　若不是内心充满正能量，细田守也不可能在“被宫崎骏背叛后”，重新回到东映从头做起，2005年执导的《海贼王：祭典男爵与神秘岛》被粉丝称为“最残酷的作品”，而他自己也回应，这部作品影射了自己在吉卜力的灰暗经历。从东映退社加入MadHouse，创作出《穿越时空的少女》时，大叔已经38岁，不惑之年大器晚成。

　　新海诚一直以来被评价为“格局小”，作品多着眼于少男少女之间的小情小爱。新海诚自己曾直言：“我跟宫崎骏的年龄差别很大，价值观也有很大差别，我认为我不可能做出像宫崎骏那样很有动力、有活力、鼓舞人心的作品。但是我相信也有一些作品是只有我才能做出来的，作为一个创作者，更重要的是做自己认知里面更大和更重要的事情”。

　　其实新海诚本身就是一个“御宅族”，热爱二次元、不善与人交际、心中永远住着一个懵懂少年。他曾说过：“如果能制作出温柔的作品，稍微支援一下思春期的敏感少年，就最好不过了”。抚慰惨绿少年的纤弱内心，为他们提供勇敢生活下去的真诚动力，是新海诚作品最重要的任务。也正因如此，他作品中的主人公多是少男少女。而这些少男少女，又几乎都怀有对东京的憧憬。

　　因为憧憬东京，新海诚的作品也乐于描绘和再现东京，他的动漫巡礼圣地也多集中于东京。在都市中发现细节温情之美，雨、脚、电车、天桥是新海诚钟爱的元素。

　　而2011年日本大地震后，很多人开始感到生活危机，新海诚也在震后做出深刻的反思，其直接成果，就是《你的名字。》中，男女主人公虽然仍是少年，但已不再只痴缠于小儿女间的情爱忧伤，而是担负起穿越时空拯救世界的重任。

　　同样是穿越，在细田守的《穿越时空的少女》中，主人公却把穿越能力拿来研究吃零食和如何告白。可见中年人已经参透人生，知道一粥一饭才是生活的真谛，与少年时热血沸腾的正义感大相径庭。

　　有人说，从《穿越时空的少女》开始讨论细田守就是耍流氓，的确，在这之前细田守已经制作过《剧场版数码宝贝》、《海贼王剧场版：祭典男爵与神秘岛》等作品，但说到代表作，仍然是《穿越时空的少女》、《夏日大作战》、《狼的孩子雨和雪》、《怪物之子》这四部，并且这四部动画都是在夏天上映，细田守也说过，想要创造一个“夏天”的形象。

　　大器晚成的作品，自然也就带有了中年人的思考，那就是一种所谓返璞归真、平平淡淡才是真的情怀。因此在这四部作品里，有三部的开头都是离开东京。《夏日大作战》中，胆小的高二数学天才小矶健二，与学姐一起离开都市前往她曾祖母位于长野县上田市的宅邸来庆祝曾祖母90岁生日;《狼的孩子雨和雪》中，花带着两个狼之子避开都市，来到乡间生活，影片山间场景以富山县上市町的山林为蓝本，正是细田守的出生地;《怪物之子》中，少年从人类世界“涩谷”，迷失在怪物世界“涩天街”，成为怪物熊彻的弟子，与熊彻开始了父子一般的相处和冒险。

　　这些主人公离开都市都是出于被动的原因——内向、打击、迷失，这也许与细田守本人的经历有关，在经历了职业生涯的挫折后，对都市的竞争环境产生了茫然去意。所以说，逃离都市，其实逃离的是竞争与冷漠。

　　把新海诚的作品归入文艺小清新类，应该不会有什么异议，而他的这种文艺气质，可以称之为“祖传文艺”。新海诚的妈妈美术造诣极为深厚，她的画作还被选入长野县美术馆的出展作品。而新海诚身为动画导演，大学却毕业于文学系，并且他的妻子三坂知绘子，大学也就读于早稻田第一文学部。同时，新海诚还是村上春树和岩井俊二的粉丝。

　　无论村上春树还是岩井俊二，都喜欢描绘一种男女主角远隔时空的情思缠绵，典型代表为《1Q84》和《情书》。新海诚深受这种创作模式的影响，他的作品几乎都有此类痕迹。《你的名字。》中，身在东京的男主和身在偏远小镇的女主，因彗星造访而交换灵魂;《言叶之庭》中，15岁的打工少年和27碎的职场女性，每到落雨之日就在一座庭园中短暂相会;《星之声》中，美加子踏上宇航行程，与恋人阿升成为“被宇宙拆散的第一对恋人”;《云之彼端，约定的地方》中，两个一起长大的少年因为日本的南北分治而分居东京和青森，为了拯救陷入永恒睡眠的少女，许下了无法实现的约定……这种跨越时空的异地式情感羁绊，加上散文式的空镜加对白，是新海诚作品的主流表达，也是构成其作品文艺气质的重要原因。

　　虽然对每一帧镜头都要亲自调滤镜，但新海诚的手绘能力其实并不足够强大，因此他要与顶级的原画师合作，而自己更关注对情绪和对白的把握。

　　细田守说过，他的作品追求的是各个世代的共鸣，这与新海诚坚持的抚慰少年心灵是截然不同的，因此他建立的是更为广阔的代际和亲情空间。《夏日大作战》中，绵延四代的人物群像、从战国时代延续至今的家族精神、现实人类与虚拟对手的决战，从历史传统到未来元素，从家族亲情到少年热血，的确是涵盖了各个世代的受众心理，深谙电影的商业与艺术结合之道。

　　拍《狼的孩子雨和雪》时，细田守还没有孩子，但他很想有一个孩子，因此这部作品也可看作是他此时对亲子关系的理解——孩子会选择自我成长的方向，父母所能提供的，就是让他们自由成长的空间。想必在大叔心中，自己童年时自由开阔的山间乡野，才是孩子理想的成长环境。

　　而拍《怪物之子》时，细田守的孩子已经两岁了，因此作品也包含着初为人父的一份思绪，他曾在发布会上谈到——“人们总是习惯性的认为，孩子应该由父母抚养，其实，孩子是经历各式各样的人和事从而成长起来的”。也许在细田守的心里，自己作为一个“熊爹”，要与孩子一同经历考验，才能在重返都市“涩谷”时坦然以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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