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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与文学,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最近因央视纪录频道摄制的六集纪录片《文学与故乡》再度引发关注。摄制组历时两年拍摄,深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茅奖得主贾平凹、刘震云、阿来、迟子建、毕飞宇等六位作家的故乡,以镜头语言,展示作家与故乡的错综复杂的关系。该片上月底在北京师范大学举行首映式,在央视纪录频道即将播出之际,本版编辑联系摄制团队,从他们的创作素材中撷取作家在片中的精彩言谈,集合文学策划与相关人士的手记,以文字的形式让读者先睹为快。
【莫 言】
故乡是你的“血地”
作家的故乡并不仅仅是指父母之邦,而是指作家在那里度过了童年,乃至青年时期的地方。这地方有母亲生你时流出的血,这地方埋葬着你的祖先,这地方是你的“血地”。
我父亲今年已经95周岁了。我小时候,父亲就是一个威严的象征,我们都很怕他——我哥,我姐姐,都怕我父亲。实际上他也不打人,也不骂人,就是严肃。他1923年出生,可以说是历经了历史上的很多重大时期。比如国共十年的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地改革……全都经历了,他讲起来也很传奇的。
但我回想我父亲,他最根本的一点,还在于他小的时候读过了差不多三年私塾,在私塾里边接受了最传统的儒家教育,儒家的道德标准,应该是他人生观的基座。
那时候在生产队里干活,每天上午都要休息两次,一旦队长说歇一会儿,人群一下就分散开了,我父亲就坐在路边,也不抽烟,我们也不敢出去割草。但是我看到有一点,只要我们在学习方面努力,他就非常欣慰。比如他回家看到我们捧着一本书在看——当然不是闲书了,不是小说了——你看一本医书,翻看一本新华字典,他都感觉到你在学习,你在干正事,他认为将来这些东西都是有用的。我想他的坚信是有用的,坚信读书能够改变人的命运。我就是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下,把我大哥上中学留下的书,翻来覆去地翻烂了,这样一种学习,对我的成长和后来的写作,发生了很重要的作用。
我也挨过我父亲一次打,就是在桥梁工地上跟铁匠做小工,做学徒的时候,到旁边生产队的萝卜地里去偷拔了个萝卜,然后被人捉住,正好被我二哥看到了,就回家向我父亲汇报了,我回家自然就挨了一顿痛打——对,打出了一个小说《透明的红萝卜》。
慈的一面是由母亲来给予我们的。我们是个大家庭,上面有爷爷,有奶奶,跟我叔叔也没分家,最多的时候,我们家十三口人,是我们村子里最大的家庭。我母亲真是太不容易了,上面有老人要照顾,下边有孩子。她有一点好吃的,就送给我们吃了。我记得我们买的那种小柳叶鱼,肉肯定是被老人吃了,我母亲就把剩下的鱼头,刮下来的鱼鳞,和剩下来的鱼刺,找一个蒜臼子捣碎,加上两瓣蒜捣一捣,吃这些东西。
我总感觉像我母亲这样一批农村的妇女,这样一群母亲,真是应该为她们写一本书。
当然在我们过去的文学作品里,也有很多母亲的形象,这样的母亲也有很多跟我们的母亲雷同的部分。但是过去的,我们的文学作品里面的母亲形象,还有很多没有表现的东西,我感觉到应该由我来写一部为母亲树碑的作品。
我应该塑造一个我心目当中能够代表广大北方农村母亲的这么一个集合性的形象。所以慢慢地有了《丰乳肥臀》里面的上官鲁氏,这样一个母亲。
【贾平凹】
父母在 故乡在
故乡是什么?故乡就是以父母的存在而存在的,父母不在了,那个故乡只是一个名义上的,意义上、字眼上的一个故乡。
我父亲1989年就去世了,我与母亲一块儿生活的时间是最长的,对母亲的感情也是最深的。我母亲这人没有文化,就是一个农村妇女,但是她记忆力特别好。《秦腔》、《古炉》的好多细节、人物关系都是和我妈说话的时候知道的。因为我妈对我们整个村子特别熟悉,农村人平常就是关注到这么多人,谁家干了什么东西她都知道,《古炉》里面给我提供的东西特别多。
我妈虽然没文化,说话特别幽默,给你说得像说书一样,眉飞色舞的。很风趣很幽默。
现在回想起来我父亲没有跟我享过多少福,因为那个时候我条件也不行。我父亲最大的满足就是我发表作品以后,他在外头收集发表的作品,后来他周围的朋友、同事一旦发现报刊上有我的文章,就拿来给我父亲,我父亲一高兴就开始喝酒,就讨酒来喝,这是我父亲晚年的时候,唯一的精神支柱。到我母亲,她从来不管你写什么东西,你得什么奖,我写东西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看。她说你整天写字写字,你不会歇一会儿?她觉得我整天写字劳累得很。她在房子里坐在那儿看你,一会儿说你出去转一下,天下字能写完吗?你整天写字干啥?她不懂这些。后来慢慢的我的经济条件好了,我想我有能力让她生活得更好一点,这一点我能做到。
我母亲去世时,我一直守在她床边,一直看着她呼吸慢慢地衰竭,这个过程我全部陪着。到我母亲去世时,好多亲属,朋友都去世了,经历多了以后,我就不像我父亲去世那么悲伤了。
她去世的时候是整80岁。后来我老感觉古人讲生死是很玄妙的一件事,我母亲下葬的那一天,正好是80岁生日那一天,她从出生到离开,一天不少,整整八十年。
开头写家乡,中间到城里,从城里再返回来写老家,再写商洛,表面上看是一出一进,实际上是螺旋式的,这一次回老家意义就不一样了,这就像水煮过鸡以后,鸡汤熬得再清亮,和水一样清亮,但实际上它已经不是原来的水了。
当你现在又返回来的时候,你必须要把你最后这一块地方,你这个村子,你这个家族,包括你的父母,你自己最隐秘的东西写入这个里面去。写最熟悉的,和你有直接生命联系的一些东西,就是《秦腔》这一本小说。
【阿 来】
写作中的自我建设
对我来说,写作是一种自我建设。从1989年到1994年,一个字没有写过。我真是在做田野调查,研究地方史。
当然地方史就是两个,一个是宗教演变,从文化上讲,从制度上讲就是土司制度。我走访过上百座的寺院,嘉绒地区是18个土司,我研究过所有这18个土司的家族,实地走访,并阅读了一年半载的书面材料,以及大量从民间流传的口传材料,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但是我慢慢在知道,就是那个哲学问题:我是谁?我在哪里?我们知道这个不是一个简单概念叫马尔康,族群上叫嘉绒人。
小说这些东西我都是读个开头,读个三分之一,没读完,我就觉得下去我肯定知道它要干什么,翻到结尾,果然是这样……所以我大量的阅读其实还是学术方面的,我想我们同辈作家当中,我在这方面的阅读肯定比所有人都多。
那个时候我开始读德国古典类、思想性的东西,因为我觉得他们才是非常认真的在回答这些问题。不一定都懂。但是真是在读。还读大量的历史方面的,中国的历史,西方人写的历史。
我对中国古典文学非常重视,因为我觉得我们语感是从这儿来的,不管你形式怎么变,但是中国汉语的语感,这个不是现代文学讲的。现代文学更多是一种新观念,新方法。语感还是从《诗经》延续下来的,还是从古典散文延续下来的,甚至它不是从小说来的,就是从诗歌跟散文。能让我觉得这个就是中国的,这个是汉语的,这个肯定是汉语在全世界语言当中最优秀的,非常多意非常饱满,同时又非常虔诚。
读汉语的东西,声音声调都有。不像外文,一个字一个虫子爬过去一样歪歪扭扭……但是我们现在,今天的中国,当代文学书写对这个关注不多。倒是我一个非汉族的人在琢磨。
《尘埃落定》虽然很精炼,也就是写的那前五十年,就是这个制度怎么解体。后五十年又是个什么情况?等于《空山》和《尘埃落定》加起来,是嘉绒藏族地区的百年史。
《格萨尔王》是我写出来的一个新东西。藏族文化,它还有没有一个来自历史更深处的某种规定性,或者是某种遗传决定了今天它是这样一种样子?
我觉得要让那种小说变成一种非常有历史感的东西,非常正式的东西,就得靠两个:不光是对一个故事的了解,而是生活起居的方方面面。
我说过一句话,我的小说中所有东西,除了人物关系不能还原,所有东西都是可以完全还原的。
来源:新华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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