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李佩甫《平原客》塑造正邪两股力量的抗衡 (作者供图)
平原,是李佩甫念兹在兹的「文学领地」。评论家谢有顺有一句话:「好作家都是有原产地的。」这个地方超越了地理意义,更多地指向精神意义,乃至建构意义。
文学中的例子数不胜数。例如鲁迅的狂人和阿Q所在的鲁镇;还有沈从文建构的抒情乡土—湘西,里面有翠翠这样的女子,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又如莫言笔下的高密,自从诺奖之後,这座很少有市民懂得说普通话的小城开启了文化旅游产业。还有贾平凹笔下的商州。在这个巨大的「母体」,潜隐着文字深处的灵魂的包浆;苏童的小说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江南苏州「城北地带」、「香椿树街」和那条古老运河。
从逃离故乡到回归故乡,对乡土和乡愁的思考酿成了独特的「文学领地」,贯穿着很多中国作家的写作历程,李佩甫也不例外。
李佩甫的「中原」,虽然是华夏文明的发祥地,但千百年来却向来多灾多难。生存从来是艰难的考验,饥饿成为主要人物的共同体验。小说中的人物李德林在大城市生活多年,最喜欢吃的食物依然是乡土的烩面,他会为麦田被一烧而空而痛心疾首,他对好生活的的定义,就是不再尝到饥饿的滋味。
在李佩甫的「中原」,最突出的人物是底层往上爬的野心家。围绕在小说中刘金鼎这个人物身上最显着的标志,是权力阶层意识。李佩甫写:「其实,他心里最想用的车号是:『001』。可他是副职,不敢。这都是潜意识里的东西。」「他已经习惯於国内的官员生活了,他也必须过这种生活。」因为已经习惯了权力带来的阶层特权,刘金鼎在被「双规」前逃亡,他作为一个走惯了「贵宾通道」的人,那瞬间感觉「突然间跌落到了人民群众之中」。
权力是怪兽吗?是。但李佩甫的丰富性不仅仅如此。
李佩甫的小说主题词是权力,而比权力更广大的是人性。作为一个从土地上汲取营养的作家,李佩甫小说中的人性是通过他最有标识性的植物隐喻系统表现的。
什麽是植物隐喻系统?
李佩甫认为他在作品中把人当作植物来写,他的人物身上最大的特点就是植物性,而平原就是这些植物萌芽、生长、衰败的土壤。
「花」在里面象徵着人物之间的权力交易。例如,花客谢之长同时是掮客,一开始他帮刘金鼎上学,前後拿走了「素心蜡梅」、「馨口蜡梅」。刘金鼎通过「关系」成功入学,校长办公室和班主任办公室的「虎蹄蜡梅」、白菊「玉观音」、墨菊「满天星」隐藏着权钱交易的「灰线」。谢之长陪着刘金鼎班主任徐老师到武汉办儿子上大学的事,所带的礼物有两盆古桩蜡梅,一盆是「馨口蜡梅」,一盆是「檀香蜡梅」,都是很名贵的品种。
在描画李德林这个人物的叙事层面,同样充满了植物对应人性的隐喻。李德林通过婚姻失败想出了「小麦理论」:「一场婚姻的悲剧,如电光火花一般,再次成就了李德林的『小麦理论』。」他对於小麦性状配合力的研究,使他发现所谓的「强强联合」是一个误区。
「杀妻案」东窗事发。与此同时,刘全有那株活了三百年的梅王,竟在六月天开百花,亘古未见。这株梅王,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弥漫着妖气。刘全有曾经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里,这株梅王先叶後花,花蕊里长出一个妖冶女子,扑向自己讨米吃,并且眼里放射出两道耀眼金光,把刘全有的眼睛刺瞎。他一直认为这是凶兆的预警信号。刘金鼎因为「杀妻案」被通缉後,连夜逃回家乡。这时候,距离故事开端已经过三十九年,刘金鼎又一次跟梅花睡在了一起,匍匐在大地上忏悔。那一刻,他第一次想起自己原来也只是一个农家孩子。
同样地,在故事尾声,李德林也首次意识到他不过就是一个「黄土小儿」。他在审讯室,被骤然脱去了副省长的外衣。审讯室是一个有意味的地方,所有的人进来都要脱外衣,露出自己真实的样子。外衣在里面象徵着社会身份。在被「双规」的日子里,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最喜欢一个人坐在麦地边上的少年时光。彷佛自问自答般,他想:「是的,他自小是在麦田边上长大的,是小麦给了他梦想。他是先有小麦,後有人生的。他能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也全都是『小麦』赐予的。如今他离开了小麦,也就什麽都没有了。他彷佛听到了小麦的哭泣声,小麦是为他哭的。」这段话同样有深刻的阐释张力。田野象徵着本真,麦子象徵着初心。
被脱去了这一层副省长的外衣後,李德林开始追问:「麦子在黄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头发白的时候也没有声音,我怎麽就信了呢?」这句话,频繁地在李德林生命的最後一段时间里出现了三次。谢之长前奔後走,想借梅王开光,扳回一局。他一边撺掇四家人联合告审判者赫连东山,花钱买证据,花钱买证人。钱,变成了廉价的信仰。另一边,梅王「化蝶」被谢之长用专车护送到了北京。它被诚惶诚恐地裹上了塑料袋,被小心翼翼地浇水;被送进了一个「显赫人士」的四合院,继而被请进了一间玻璃房,备受百般呵护;在这寒风刺骨的冬天,它被寄予百般期望。谢之长要靠它来翻盘,刘金鼎要靠它来「松动」,刘全有要靠它来捞回自己的市长儿子,全部人都巴巴地看着,双面卧佛的花桩,在预定的那一天开出花来,扭转命运,重新站在时代的浪尖,寻回往日的荣光……
焉知,梅王已朽。
它不但没有开花,而且树桩早已成灰。
原来,它早就死了,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包括它的主人刘全有。
【华发网根据大公报采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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