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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06月24日 07:59 来源:吴晓波频道 作者:吴晓波
1914年10月,天津《大公报》刊出了一条轰动中国商界的大新闻,“天下票号之首”日升昌宣布破产,报道称:“前日北京所传,倒闭之日升昌,其本店耸立其间,门前当悬日升昌金字招牌,闻其主人已宣告破产,由法院捕其来京矣。”
由彼迄今,百年已过,试以此文祭念这个“最后的商帮”。
票号的缘起
1823年(道光三年),山西平遥西裕成颜料庄的北京分号经理雷履泰(1770-1849)向东家李大成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能否把颜料庄关掉,转而从事一项名为票号的生意。
天才横溢的雷履泰是从一个顺手人情中发现了重大商机。西裕成是当时京城内最大的颜料商人,常常有山西同乡拜托雷履泰,从京城往老家捎银两,他们把银子交给西裕成北京分号,由分号写信通知平遥总号,然后在平遥提取,西裕成从中赚取一些汇费,时称“内贴”。雷履泰向东家建议,将颜料庄改为一家专营汇兑的金融性机构。李大成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很有一点冒险的精神,他觉得此计可行,便出资30万两,雷履泰附资2万两,创办日升昌票号。当时他们可能并不会预料到,正是这个票号业务,让晋商再放光芒。
雷履泰发明出一套“法至精密”、以汉字代表数字的密码法,即用汉字作为签发汇票银两数目的10个数字及一年中365天的代码。
试举一例:全年12个月的代码为“谨防假票冒取,勿忘细视书章”,每月30日的代码为“堪笑世情薄,天道最公平,昧心图自利,阴谋害他人,善恶终有报,到头必分明。”分别银两的10个数目为“赵氏连城璧,由来天下传”,而“万千百两”的代码为“国宝流通”。假如票号在6月20日为某号汇银4000两,它的暗号代码就是“取人城宝”。这类密码组合时常更换,严防泄漏,在票号由盛而衰的近一百年中,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起冒领事件,可见其制度之有效。根据票号规则,汇票在兑付后当即焚毁,因此没有一张使用过的汇票流传下来。
日升昌成立后,生意如水入壑,汹涌而至。作为全球最大、也是历史最悠久的银本位制国家,自古以来,银两的长途搬运从来是一个难题,唐代和宋代虽曾有过“飞钱”、“飞票”,但一直没有被广泛应用,与之相关,武装护送银两的镖局成为一大产业,中国民间武林风俗即因于此。票号的出现,让货币流通现状为之一改。
晋商的商业嗅觉非比寻常,当然不会让日升昌独享其利。就在西裕成转型的三年后,平遥最富的商人、有“侯百万”之称的侯荫昌当机立断,将蔚泰厚绸缎庄改为票号,总号就与日升昌比肩而力,仅隔一墙。侯荫昌还把日升昌的二掌柜、正跟雷履泰大闹矛盾的毛鸿翙挖角到蔚泰厚。毛氏也是一位不世出的奇才,为了与日升昌竞争,他把侯家的蔚盛长绸缎庄、天成亨布庄、新泰厚绸布庄和蔚丰厚绸缎庄一口气都改成了票号,号称“蔚”字五联号,马上形成了分庭抗礼的局面。雷、毛两人一生交恶,雷把自己的孙子改名为雷鸿翙,而毛则一个新生孙子起名为毛履泰,意思无非都是把对方看成是“孙子”,斗气之际,就各自抱了小孩,当街遥骂,对打屁股。
在李、侯两家的引导下,平遥先后出现了22家票号,他们在全国各商埠设立分号400余个,涉及城镇77个,极远之处,北边到了包头、张家口,西边到了迪化(今呼和浩特)、凉州,南边到了香港,构成一张无远弗及的金融网络,号称“汇通天下”。其中,日升昌的分号有31家,蔚泰厚更达34家,为各家之最。平遥票号的示范效应让晋商找到了新的致富机遇,其近邻的太谷、祁县也随即冒出了众多声名显赫的票号。
票号的制度创新
中国诞生股份合伙制企业是在商业繁荣的宋代——史称“合本”,比西方早了五百年左右。到了票号出现后,晋商在经理人的股权激励制度上又有创新。因为一家票号之盛衰,与经理层的才干关系重大,所以在经营过程中,东家往往赋予大掌柜(总经理)以绝对的权限,同时在股权上予以激励性设计。
其一是股俸制。票号从日升昌开始,就设立了“以股分俸”的制度,每个票号无论独资或合资,都要将资本按一定单位额划分股本,以此为分红的依据。以平遥渠家的百川通票号为例,初始资本为16万两,一共分成10股,每股俸为1.6万两。这一股份安排及权责设计已与后世的股份制和有限责任公司非常相似。
其二是顶身股。每个票号都根据掌柜、管事、伙计的才能及表现,确定其在企业中拥有的股份份额,以此参与年终的分红,是为“顶身股”,在利益分配上,“顶身股”与实资的“财股”为同权同利。惟一不同的是,顶身股不得转让,拥有者去世后,东家一般仍在一定时间内照旧给予分红,称“故身股”,大致掌柜故后享受八年的
红利,二掌柜者享受七年的红利,其他高级职员享受六年到二年不等的红利。这一制度近似于后世的经理层分红权激励。
山西票号是中国工商业进入19世纪之后的最后一次重大创新。票号的出现以及富有新意的企业管理制度的实施,让晋商成了名符其实的天下第一商帮。地处北方偏僻一角的“平太祁”地区一举替代被徽商控制了上百年的扬州,俨然成为中国金融业的“金三角”,而平遥城中心的一条长200余米、宽5.1米的的青石板大街上林立着十多家名声显赫的票号,成了帝国的金融心脏,堪比后世的“华尔街”。
据黄鉴晖的统计,在票号发展史上,共计出现过51家票号,其中平遥22家,太谷7家,祁县12家,太原2家,其余8家为南方各省商人所开,由此可见“平太祁”票商的势力之大。极盛之时,山西票号汇兑银两总数约在4至5亿两,实际控制了全国金脉。王孝通在《中国商业史》中认为,晚清的金融业由北方的晋商票号与南方的江
浙钱庄所分享,其中,票号掌控了国库和省库,钱庄则控制了道库和县库。
与政府的“交情”
1839年,雷履泰70岁大寿,众票商齐聚平遥贺寿,联合送上一块金字大匾,上书“拔乎其萃”四字。当时的票号正处在花开多枝之际,雷履泰去世于十年之后,他没有看到极盛的景象。
票号最初的功能,是为旅外的晋商解决银两搬运的难题,属于民间金融服务,而它最终能够控制全国金融业,却是因为获得了中央政府的种种特权,而这些特权又成了晋商最终衰落的原因。
第一个特权是获得京饷及协饷的汇兑权。
京饷是地方上缴中央的财税,协饷是各省之间的官银往来,这两笔金融业务无疑是最大而最为丰厚的,自汉唐以来,官银押解均由军人执行,不容私人染指。1851年太平军起事之后,各地商路断绝,朝廷不得不于1862年(同治元年)同意各省督抚选择票号设法汇兑,这为晋商打开了一道获得大利的口子,从此,票号进入快速发展期,在后来的十年中,山西票号从14家增加到28家,业务由经营民间银两汇兑,转为大额公款汇兑。这些存放在票号的公款都是不计利息的,因而为票商带来巨额利润。
晋商获得的第二个特权是行业准入资质。
在票号出现的前六十余年间,设立票号不需向政府申请注册。1884年(光绪十年),在晋商集团的多方游说之下,清廷出台政策,规定票号在开业前须向当地的道台衙门呈请批准,领取“部贴”(营业执照)。而这一“部贴”必须得到同业者的联保,由户部派人调查股东的籍贯、保证人的地位以及经营方针。由于此前的票号多由晋商开办,所有很“自然”地形成了进入壁垒,票号产业渐成晋商专利。
这显然是一项“魔鬼交易”。聪明的晋商通过与政府“结盟”的方式,屏蔽了其他商帮的进入,同时也将产业的规则裁判权上缴,票号从此披上官商经济的外袍。
清帝国的最后十年,是山西票号的“黄金时代”。1900年,北京爆发“庚子国变”,慈禧太后携光绪西逃至山西境内,祁县乔家的大德通票号率先得到密报,设法将老佛爷一行迎入大德通留宿一夜,还献上了三十万两白银作为孝敬。慈禧大为感动,下令各省将京饷改解山西票号总号。后来,清廷与各国签下《辛丑条约》,慈禧将规定的赔款本息共10亿两白银交票号汇兑,各省每年把应交赔款解付给票号,再由票号汇给汇丰银行。
公款汇兑业务的开拓以及票号开办的准入垄断,让晋商的势力和财富得到几何级的增长,各家票号都赚得盆满钵满。日升昌最兴盛的时候,各地设31个分号,年营业额达2000万两,每股可分得年红利1.7万两,按总股本60余股计算,年盈利超过百万两。
因为利润均来自于官家,所有票号的经营日渐失去了创新的动力,票商的精力全部投掷于公关和钻营。史料记载,票号“在京师则交结内府,走动各部,在外省则应酬仕宦,出入衙门,借势借财,能益自丰,措置裕如。”另据陈其田在《山西票庄考略》中描述,各大票号都找到了自己的靠山,其中,侯家的蔚盛长与庆亲王最为亲密,李家的日升昌与伦贝子、振贝子、粤海关监督以及赵舒翘等走动频繁,其余,大德通投靠端方,百川通交好张之洞,协同庆拉拢董福祥,如此等等,各显神通。票号商人对官府的打点可谓无微不至,每到年关,从旧历十二月二十日到三十日止,每天要拉两三车的礼物,去打点相关官府的上上下下,从管事到老妈子,都有名单,按名奉送。
与向来崇尚享受的徽商相比,北方的晋商一向以“俭为美”,可是自从票商发达之后,也“由俭入奢”,极尽奢靡之能事,一位在太谷任教的私塾老师记录道:“此间生意奢华太甚,凡诸富商,名曰便饭,其实山珍海错,巨鳖鲜鱼。”《太谷县志》中也记载,“风俗数十年而一变,而其迁移渐染,转厚而为薄,转俭而为奢。”
“极炫耀处,即衰落处”,这似乎是万物轮回的公理,票商之没落也因它们的既得利益过大,与政府的“交情”太深。
拒绝转型的代价
票号极盛之时,正是西方银行模式引入中国之际。1904年,朝廷筹办户部银行,奉谕主事的户部尚书鹿傅霖与票商素来亲密,盛邀入股。平遥的各票号总号开会商议,集体决定不入股,并禁止山西籍经理参与其事,鹿傅霖不得不改让浙江绸缎庄商人参与筹办。四年后的1908年,户部银行改组为大清银行,再邀票号每号出二人协办,票商大股东不愿与江浙财团“同台分利”,又予拒绝。
此时,在一线经营的北京票号经理们已经察觉到银行对票号的致命冲击,他们意识到,“现在风气大开,银行林立,各处设立甚多,我帮等隐受其害,若不易弦改辙,将有不堪立足之势,此处时局,非立银行不可。”蔚丰厚京城分号经理李宏龄率先倡议,提出票号联合组建晋省汇业银行,驻京的各票号经理在一年内给平遥总号连发了数十封信函,急催此事。然而,蜗居在平遥大院里的股东们仍然无动于衷,他们指斥李宏龄等人是企图“自谋发财耳”,如果各地再来信函游说,总号将不予讨论,直接束之高阁。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庙堂瓦解,王公星散,以公款业务为支柱的票号生意顿时断流,不可一世的山西票商成了帝国的殉葬品。1914年10月,日升昌宣布破产,清查帐簿,其最大的京城分号存款额为80万两,放款则只有四五万两,与兴盛时不可同日而语。就在日升昌破产的8个月后,留美归国的风华青年陈光甫在上海创办第一家与国际金融惯例全面接轨的民资银行――上海商业储蓄银行。
票号之衰,其实蕴涵着一个十分简单而朴素的规律:任何一个产业和企业,如果靠与政府的特权契约来获取利润,那将是非常危险而缺乏自主性的,无论多么丰厚的利益,得之忽焉,失之亦忽焉。它永远只能是一项“生意”,而不可能成为一个永续的事业。
这个规律,在两千年至今的中国企业史上屡试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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