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蜚语 于 2018-1-25 20:30 编辑
五岭逶迤腾细浪,在具有浪漫气质的革命家看来,横空出世的南岭,不过是几朵小小的浪花罢了。五个山峦集团,五段大地上的障碍,然而又是五条沟通与交流的孔道,这就是南岭的奇异。
自远古起,无论帝王的意志还是自然的险峻,都无法阻止人类交流与沟通的强烈愿望。
在巨幅《中国地形图》的下方,在江南丘陵与两广丘陵两大地理单元之间,我找到了五条褐黄色的带状,它们如同草蛇灰线,略有断续而又始终呼应。在褐黄之间,包围着大片的淡绿。
我刚从那五条褐黄色的带状回来,脑子里苍山如海,林表似黛。之前,当站在那些山峰的高处极目远眺时,下意识地想到,如果能平地上升几十公里从高空鸟瞰,我一定会发现,脚下那五堆隆起的山峦,它们并不连续,而是各自成团,惟因相距不远,且基本都呈东北-西南走向,因而被习惯性地当作一条山脉。
这条山脉,就是南岭。
南岭广东乳源段,此处是南岭山脉的核心,珍稀动植物的宝库,广东省最大的自然保护区。(刘炎生/图)
与秦岭迥异的分界线
有南岭,就该有北岭。那么,中国的山脉中,谁担当得起北岭的称号呢?显然,那就是被称为天下之大阻的秦岭。秦岭因其绵延1600公里而成为中国南方与北方的分界线,名声在外;与之对应的南岭,许多人知道的却是它的另一个名字:五岭。五岭深入人心,缘于毛泽东那首著名诗篇中的名句:五岭逶迤腾细浪。在具有浪漫气质的革命家看来,横空出世的南岭,不过是几朵小小的浪花罢了。
其实,就像北岭——秦岭——是中国重要的界山一样,和它直线距离约1100公里的南岭,也是中国重要的界山。
首先,南岭是南亚热带和中亚热带的分界线。南岭以南的南亚热带,最冷月均温在10摄氏度以上,无霜期超过300天,基本没有气候学上的冬天;南岭以北的中亚热带,最冷月均温在2到8摄氏度之间,无霜期300天以下。
数据是抽象的,实地所见则更为具体:南岭以北的大余,土壤为红壤和黄壤,而翻越南岭进入南雄,土壤以红壤为主。地处南岭以北的邵阳,水稻一年一熟;地处南岭以南的桂林,水稻一年两熟。南岭中的庾岭,古往今来,遍植梅花,白居易观察到这样的细节:南枝已落,北枝方开。
其次,南岭是江南丘陵与两广丘陵的分界线。江南丘陵即传统意义上的江南地区,它是面积达37万平方公里的红色丘陵,海拔在200到500米之间;两广丘陵是两广境内大部分低山和丘陵的总称,海拔在200米到400之间,但也有少数山脉超过了1000米。与江南丘陵不同,两广丘陵峰林广布,地形崎岖,更具有山地的特征。
第三,南岭是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的分水岭。在江西大余城内,我找到了一条名叫章江的河流。这条穿城而过的河在流淌到下游的赣州后,与贡水汇合,称为赣江——赣,就是章和贡合在一起。920多年前,苏东坡贬谪惠州,他进入江西境内后溯赣江而上,当河床变得越来越狭窄时,他便到了大余境内。在大余,他弃舟登岸,一步步攀越南岭。在南麓的南雄境内,他再一次上船。这一次,不是溯流,而是顺水。那就是珠江的支流浈江。从苏东坡的行程不难看出,在南岭南北两端,分别是长江和珠江水系,而南岭,是它们的分水岭。
南岭之乳源大峡谷。(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与秦岭相比,南岭因不够高、不够长,而且还由于五个集团的群山各自为政,不像秦岭那样高达三四千米,长达1600公里,浑如一堵屹立在中国南北之间的高墙。南岭作为自然地理分界线,其南北差异便不如秦岭那么明显、直观。以江南丘陵和两广丘陵来说,岭南岭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并不像许多界山那样,有一条明显的高而陡的山脊线将它们分隔。因而,南岭的分界线意义,更多的表现于人文,而人文的分界,则出于在交通不便的古代,南岭虽不太高,但它过于陡峭,并且南北气候迥异,从而成为岭南与中原之间的阻隔。
在广州,有一座西汉南越王博物馆,馆里珍藏的“文帝行玺”金印,就是一个因南岭的屏障作用而诞生的割据小王国的古老物证。
秦始皇奋六世之余烈,剪灭六国建立秦朝。此后,他北伐南征,不断开疆拓土。其中,秦始皇命屠睢率大军兵分五路,从关中深入岭南。在击败了土著的百越诸部后,建立了南海、桂林和象郡。这是中央王朝势力第一次远及两广。
然而,秦王朝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不久,随着摧枯拉朽的农民起义,秦朝二世而亡。此时,屠睢手下将领赵佗继任嚣之后,出任南海郡尉。南岭的存在,不仅使岭南免于被内地兵火殃及池鱼,也让赵佗看到了割据而王的可能。他下令南岭各关隘据险防守,并杀掉秦朝官吏,尔后又发兵攻下桂林和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后来,又建号称帝。这个占据今天两广地区及越南北部的小王国,前后存续了将近100年,直到汉武帝时才划上句号。
与南越国隔了千年时光遥相呼应的,是五代十国时期的南汉。
和秦末如出一辙,唐末也因农民起义而天下大乱。军阀纷纷拥兵自重,据地称雄。封州(今广东新兴、开平一带)刺史刘谦父子三人经过多年经营后,终于在917年定都广州,建立南汉。南汉背负南岭,面朝大海,存续了半个多世纪。当时的割据政权中,这个岭南王国以繁荣的商业,尤其是与波斯的海外贸易著称,史称:“每见北人,盛夸岭海之强。”
显而易见,南岭的阻隔使两广有了一道天然屏障。但是,如果说秦岭是一道自然分界线的话,那么南岭更多的是一条人文分界线。
隐秘的孔道
自远古起,尽管山海相隔,路途漫漫,但无论帝王的意志还是自然的险峻,都无法阻止人类交流与沟通的强烈愿望。
南岭自西向东,绵延于广西、湖南、广东和江西四省份,东西长约600公里,南北宽约200公里。如果它像秦岭那样连续而高耸,势必成为中断南北往来的天下之大阻。幸好,南岭既不像秦岭那样高,更不像秦岭那样连绵不绝。在群山的合围中,在山与山快要勾肩搭臂的地方,总有一些或宽或窄的间隙。这些间隙,就天赐般地成为南北往来的隐秘孔道。
如前所述,南岭又称五岭。所谓五岭,就是构成南岭的五个山峦集团,从西到东,分别是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和大庾岭(关于古代都庞岭的具体位置,有不同说法,今取其一)。但另一种意见认为,五岭不是指五座山,而是指五条山路,五条隐于群山之间,沟通内地与两广的山路。宋人周去非的解释就是这样的:“五岭之说,旧以为皆指山名,考之乃入岭之途五耳,非必山也。”
南岭山脉示意图。资料来源:中国国家地理。(梁淑怡/图)
不论哪一种说法更接近真相,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尽管远古时代起,南岭的山峦之间肯定就有小道相通,但以国家力量来打通内地与岭南的,却始于秦始皇。
为了占领岭南地区,秦始皇派屠睢率大军南征——任嚣和赵佗就是他的部下,大军兵分五路——任嚣和赵佗是其中一路的首领。由于后勤补给困难,不得不动用20万人输送辎重。为了解决运输,秦始皇派史禄开凿了一条运河。这条短短的运河,从此贯通了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
亚热带季风气候的湿润多雨,使南岭发源了众多溪涧,当溪涧交汇,山南山北便有了一条条如同血管般密布的河流,它们成为沟通南北的隐秘孔道。
南岭是长江和珠江的分水岭,越城岭则是长江支流湘江上源海洋河与珠江支流漓江上源大溶江的分水岭。越城岭和海洋山之间古称兴安隘,是一条低平的谷地,它将湘江和漓江上游谷地联为一体。并且,两大水系的两条江,相距甚近。
史禄开凿的运河联结的就是海洋河与大溶江,它的名字叫灵渠。从那以后,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就在广西东北部的兴安境内联姻了。这就意味着,船只可以通过长江水系直入岭南。理论上讲,大陆腹地的成都,也能坐船到广州。灵渠完工后,秦军不再为后勤所制约,终于势如破竹,顺利占据两广。
今天,灵渠已从古代的交通枢纽变成旅游景点。在一段被称为秦堤的古老堤岸上,我看到亚热带树木浓荫匝地。浓荫之下,静水长流。南岭这列横亘的大山之间的第一条通道,竟然是水路,这颇为让人惊奇。
如同越城岭一样,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和大庾岭,它们各自分隔了多条河流。其中,两大水系之间相对高度最低的当数萌渚岭分隔的潇水和富川江,只有区区50米。并且,潇水与富川江航运条件都很好,古人认为富川江“可通巨舰”。如果在潇水与富川江之间开凿另一条相似于灵渠的运河,两大水系势必又多一次联姻。不过,开凿运河毕竟工程庞大,沟通两大水系的运河至今只有灵渠一条。
灵渠是现存世界上保存最完整的古代水利工程之一,它与四川都江堰、陕西郑国渠齐名,也是最古老的运河之一,全长三十四公里。(视觉中国/图)
与水路相对应,另一种孔道是陆路。今天的县级连州市是粤西北的一座宁静小城,它坐落在珠江支流连江上游。站在楼顶,能看到远处群山起伏,状若奔马。那是耸立在广西、广东与湖南之间的萌渚岭和骑田岭,连州就在两条山脉夹缝之间的小盆地里。唐代,连州是管辖数县的州级行政区,同时也是朝廷贬谪官员的烟瘴之地,诗人刘禹锡和韩愈就曾先后贬到这里。他们前往连州的履新之路是相同的,即坐船溯流抵达郴州境内,然后通过隐藏在骑田岭和萌渚岭之间的顺头岭古道穿越南岭,进入连州。韩愈贬谪的是连州下属的阳山,他还得从连州坐船,顺水至阳山。
穿越南岭的山路给刘禹锡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与他同行的还有八旬老母和两个儿子,更加平添了翻山越岭的劳苦。他写诗纪念说,“桂阳岭,下下复高高。人稀鸟兽骇,地远草木豪。寄言千金子:知余歌者劳。”
中国毕业于耶鲁大学第一人容闳也见识过南岭山中隐秘孔道的繁荣。1859年,他学成归国后,做过短时间的茶叶商人,为此溯江而上到湘潭一带考察,后来他写道:“湘潭及广州间,商务异常繁盛。交通皆以陆,劳动工人肩货往来于南风岭者,不下十万人。南风岭地处湘潭与广州之中央,为往来必经之孔道。道旁居民,咸借肩挑背负以为生,安居乐业,各得其所。”
五个山峦集团,五段大地上的障碍,然而又是五条沟通与交流的孔道,这就是南岭的奇异。如果细究南岭历史还会发现,从古至今,南岭各通道的重要性表现不一:秦汉时最重要的是灵渠为中心的越城岭,而唐朝以后,大庾岭成为重中之重。
南岭的诸多地名中,大庾岭、庾岭、梅岭以及梅关、梅关古道是最难以分辨的。简单地说,大庾岭是构成南岭的五岭之一,是五岭最东端绵延两百多公里的山脉。庾岭和梅岭则是大庾岭的腹心地带。按明代学者郭笃周的考证,汉朝初年,汉高祖命梅鋗统兵驻扎于今天的江西大余与广东南雄之间的南岭山隘,因而得名梅岭;后来,又由庾胜驻守在此,故又称庾岭。也就是说,梅岭和庾岭其实就是同一个地方的两个名字而已。
至于梅关,那是位于梅岭隘口的一道关塞;而梅关古道,就是梅关扼守的那条延伸于梅岭山间,沟通了大余和南雄的崎岖山路。
那个寒冷的清晨,当我顺着不算太陡的片石砌就的古道一步步地爬上位于两山垭口的梅关时,突然想起五百多年前,一位高鼻深目的意大利人,也像我这样喘着粗气由南向北爬上了梅岭。他就是天主教传教士兼汉学家利玛窦。在垭口,利玛窦看到了一座建在绝壁上的关楼。他感叹说,“过去此山不能通行,但科学和劳动打开了一条大道。翻越它的全程尽是穿过覆盖树林的多石地区,但是歇足地和路旁旅店也一路不绝,以至人们可以平安而舒适地日夜通行。”利玛窦还说,他在山顶看到了一眼甘冽的泉水。但找来找去,我没找到这眼传说中的泉水。
穿过梅关门洞,就是江西地界。关楼外搭有一座观景平台。站在平台上眺望,山峰渐变为丘陵,一条小路从远处蜿蜒而来,如同一条游动在森林间的长蛇。距今差不多两百年前,另一支洋人队伍从与利玛窦相反的方向翻越了梅岭。那就是英国的阿美士德使团。
随团医官、博物学家克拉克·阿裨尔后来在他的《中国旅行记》里,记载了他们结束使命后从北京到广州的路途。在通州,他们登上了木船,沿着大运河直下江南。在扬州,木船进入长江,溯江而上抵鄱阳湖;经过鄱阳湖而入赣江,再溯赣江及支流章江,也就是我在大余县城看到的那条河,从而来到了江西南端的南安府——南安的府治就是大余。这时,漫长的水路变成了陆路,因为耸立在旅途前方的,就是梅岭。
为了翻越梅岭,队伍一大早就出发了,那是一年的岁尾,按理,梅岭应该有大面积的梅花。但顺着梅岭北坡往上爬的阿裨尔没有看到一棵梅树。在山下,入目的都是肥沃的耕地,这些耕地,种植最多的是花生。山路上,沿途两旁是枞树林,他写道:“在一些地方由两旁的树林形成了狭长通道。透过通道俯瞰四周,高耸的山峰之间是一条很长的山谷。”
通往梅岭垭口的道路不算险峻,这与我看到的情景相差无几。阿裨尔说:“山势很快就变得非常陡峭,但是由于修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在最难攀登的地方修了很宽的平缓的阶梯,因此攀登起来并不十分困难。”
经过关楼后,阿裨尔一行由江西进入了广东,古道顺山而下。这时,他终于看到了盛开的梅花。他回忆说,“在广东一侧隘口入口附近,我们看到了开满鲜花的属于李属的一种植物,中国人称梅树。因此,这座山的名字——梅岭,就是梅花之山的意思。”
梅花掩映的往事
如同阿裨尔一行从北京到广州几乎都是坐船,仅仅在翻越梅岭时走了几十里山路一样,由于梅关古道的开通,早在唐宋时,南来北往的旅人就感觉到了它带来的方便与舒适。
古书中描绘中原氏族南迁经过梅关古道的情景。(吴世妹供图)
梅岭分隔开了长江水系的章江和珠江水系的浈江,两条河相距仅仅几十公里。这样,长江流域的旅人可以坐船到大余,而后翻越梅岭,在山下的南雄顺浈江而下,直达珠江水系所沟通的城市乃至漂洋过海。对此,宋人余靖称道说,“沿汴及淮,由堰道入漕渠,溯大江,度梅岭,下浈水,至南海之东西江者,唯九十里马上之役,余皆篱工楫工之劳,全家坐而致万里。”在他看来,行程上万里,只有不到百里才需要骑马或步行,其余都舒适地坐在船里,这在古代,无疑是个奇迹。奇迹的催生者,就是梅关古道。
翻越大庾岭的梅关古道是在唐朝以后渐渐成为中原与岭南最主要交通要道的。我们今天所称的梅关古道,在唐朝,却是梅关新道。其间的曲折,得从一位宰相诗人说起。
大唐开元四年(716)秋天,韶州曲江(今属广东韶关市)人、左拾遗张九龄因和宰相姚崇政见不合,辞官回到了故乡。他的故乡地处南岭南麓,往还于韶州与长安之间时,张九龄都得翻越大庾岭。其时,大庾岭虽有前代开凿的古道,但到张九龄时代早已年久失修,以至“岭东路废,人苦峻极”,“以载则曾不容轨,以运则负之以背。”为此,张九龄上书朝廷,请求新开大庾岭路。他的理由有两方面,一是请求体恤民生,相当于动之以情;二是预言路通后,岭南物资进入内地将赋税倍增,相当于晓之以利。朝廷果然允准。及后,张九龄往来山中勘探路线,并在农闲时征集民工作业。道路经行之处,不乏巨石。没有炸药的年代,只能先用木柴堆积石上焚烧,待石头受热后加以冷水刺激,使得巨石崩塌分解。
耗时一年多,一条穿山越岭的新路——也就是一千多年后我探访的这条梅关古道——出现在梅岭山中,它宽达一丈,长数十里。一头是南安,一头是南雄;一头是江西,一头是广东;一头是高天厚土的内陆,一头是风急水深的大海。
不同历史时期,梅关古道上运送的货物也不尽相同。唐朝时,主要货物为南方诸国的贡品、粮食、海盐。宋朝时,主要是韶州的铜、食盐和铁器。单是铜,每年就有五六百万斤,仅此一项,便需10万人次的劳力,每天往来于古道上的苦力不下一千之众。明朝时,食盐占据很大份额,一年中至少有一千万斤以上北运,而其它货物也极为丰富,“南货过北者日有数千”。利玛窦看到的情况是:“商货则用驮兽或挑夫运送,他们好像是不计其数,队伍每天不绝于途。”
但是,梅关古道最繁华的年代,当数清朝实施海禁之后到五口通商之前。
广东有漫长的海岸线,地处粤北的梅岭却距海洋有千里之遥,似乎不会与大海有什么关系。然而,随着梅关古道的开通,这条在阿裨尔眼里“只有耗费大量的时间克服很多困难才能完成”的隘口,和扼守隘口的关楼,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见证。
五口通商前,长时间里,广州是中国惟一的对外贸易口岸。那时候,从内地南下广州的货物与阿裨尔经行的路线一样;而从广州北上内地的货物则和利玛窦经行的路线相同。无论南下还是北上,梅岭都是必经之地。史称:“岭路乃南粤襟喉,诸夷朝贡,四方商贾,贸迁货物,上及值宦,俱于是焉。”
五口通商后,内地和广州之间的商贸被分配到了更多的通商口岸,梅关古道上曾经不绝如缕的商旅稀了,少了;及至1933年1月,又一个梅花绽放的季节,大庾(即今大余)到南雄的赣粤公路通车。热闹了上千年的古道终于一片沉寂。这一年的梅花依旧凌霜傲雪,但已经没有行人停下匆匆的脚步慢慢观赏。从那以后,梅岭的梅花是寂寞的,它们的知音只有雪地里觅食的鸟雀。
梅岭的梅花沿着陡峭的山势,与古道紧紧相随。中国文化语境里,梅花是君子,是正直、高洁精神的物化。往来梅岭的文人骚客,纷纷为深山里独自静放的一树好花吟诗诵词。据统计,自西晋至清末,为梅岭写过诗词的有三百余人,留下了诗词一千余首,其中很大比例是写梅花。
苏东坡似乎与南岭——准确地说是梅岭——特别有缘,他一生中竟然四度经过这座梅花遍野的山峰。贬惠州时一去一还,皆经梅岭;贬海南时,他年事已高,海南又孤悬海外,几乎就是不可想象的化外之地,他以为必死在那个遥远岛屿,甚至提前制好了棺材寿衣。然而,他没想到还能在有生之年重履中土,再一次踏上翻越梅岭的路。梅关古道旁有一株树,据传就是苏东坡所栽。事虽无稽,他却在梅岭留下了咏梅之诗:“梅花开尽杂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青梅。”
梅岭地扼赣、粤,是由内地进入岭南的咽喉要道,历代对岭南用兵,梅岭几乎都是必经之地。在为梅岭梅花作诗的人中,就不仅有苏东坡这样的文人,也有带兵打仗的武人——其实骨子里,这些武人也是文人。
第一个写梅岭梅花的西晋人陆凯即如是。他率军行经南岭,正值梅花怒放,遂想起远在北方的友人,于是写下了这样清丽的诗句:“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伯颜是元朝开国功臣,他任丞相时,率军南征,平定南宋。班师途中,这位来自草原的征服者途经梅岭。像陆凯那样,他也注意到了漫山的梅花:“马首经从梅岭归,王师到处即平夷。担头不带关南物,只插梅花一二枝。”
征服者伯颜志满意得地打梅关经过,他的对手文天祥也打梅关经过。相同的梅岭,一样的梅花,引发的却是迥然相异的情思。其时,文天祥被元军俘虏后押解北上,梅岭是他的必经之地。步出梅关,便是大余,从大余登舟,顺水而下,只要几天时间,就会经过他的家乡吉州(今吉安)。文天祥打算死在家乡,他已经计算好了,如果到了梅岭就开始绝食,这样就能正好死在吉州境内。只是,作为俘虏,他连自杀的自由也没有。他被元军强行用竹筒灌下食物,以致口舌受伤,满嘴是血。在梅岭,孤忠者文天祥没看到梅花,他只看到了风雨和满坡青青的梅树,他留下了一首诗:“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出岭谁同出,归乡如不归。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饥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
珠玑巷的花样年华
64岁的黄家庆从家谱上得知,到他为止,他们黄家已在珠玑巷繁衍了七代人。之前,黄家在珠玑巷邻近的一个村落居住了三百年;再往前追溯,黄家的祖先是从江西迁居广东的移民。
黄家庆清楚地记得,他的祖父辈里,有80%的男人做过挑夫,也就是依靠那条从珠玑巷穿过的古道谋食。农闲时,他的曾祖父就挑货到大余,当地人称为“跑南安”。一般情况下是这样的:下午动身往梅岭南麓的南雄接货,挑回珠玑巷后在家住一宿,第二天一早翻山越岭,挑到梅岭北麓的大余。从南往北的货物主要是土纸、食盐、海产品,以及各色洋货;从北往南的货物主要是茶叶、陶瓷、丝绸。那时候的冬天,梅岭总要下雪,古道却从不结冰。因为来往的人太多,雪落到地上,还来不及结冰,就已被来来往往的人马踩成了一摊摊泥水。
我在深秋的一个下午走进了珠玑巷,其时,太阳恋恋不舍地挂在西边山巅,看上去像一个经霜的柿子,泛着温暖明媚的柔光,为这座梅岭脚下的古镇涂抹了一层油彩。这是一座现代与古老安然共处的小镇。一边,新修的广场、商品房和祠堂,以及正在清淤的池塘,都显示出小镇的勃勃生机;一边,一条宽不盈丈的小街,古老的民居,数百年的古塔和陈旧的匾额,又隐隐透露出小镇的丝丝古意。
在南岭地区行走,我注意到了这样一个现象,那就是尽管南岭纵横,五个集团军般的大山遥相呼应,大有中断南北的气势,但除了山与山之间通常都有孔道可以沟通外,尤其重要的是,群山怀抱里,常常藏着或大或小的山间盆地。这些盆地地势平旷,土壤肥沃,加上亚热带带来的高湿高热,都是适合农耕的好地方。倘若是战争年代,合围的群山又是最好的庇护。当中原地区纷乱如麻时,南岭的群山中,这些小盆地就像一个个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
珠玑巷就处于这样一个小型盆地中。它与南岭深处的其它小型盆地不同的是,它还得天独厚地位于梅关古道上,是从南雄到大余的必经之地。
自从梅关古道开通后,梅关古道两侧开始出现一个接一个的集镇,珠玑巷就是其中一个。当时,从南雄至大庾岭,短短几十里路,竟然有七个集市,称为梅关七街,而兴于唐代的珠玑巷是最重要的一个。明人作诗称赞说,“长亭去路是珠玑,此日观风感黍离。编户村中人集处,摩肩道上马交驰。”
如今的珠玑巷和另一个词联系在一起:移民。综观中国史,一大特征是由北到南绵延两千年的移民。换句话说,古代,地处北方的中原地区开发较早,然后,由于战争,由于经济发展,由于政治决策或自然灾害等诸种原因,北方不断向南方移民,原本相对落后的南方一步步得以开发,终于在宋朝时,迎头赶上北方。
从秦始皇南征开始,便拉开了内地向岭南移民的序幕。当时,为了解决驻守岭南将士的婚姻,秦始皇发派女性15000名,成为岭南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移民。此后,不论是东晋的偏安还是南北朝的对峙,越过南岭进入岭南的移民不绝如缕。梅关古道开通后,大多数移民都通过这条更为便捷更为安全的道路由赣入粤,梅岭脚下的珠玑巷,也迎来了它的花样年华。据统计,到南宋时,珠玑巷居民已有183姓,5000多人,每年经过此地的行人不下20万之众。
更为独特的是,珠玑巷不仅是移民的迁入地,也是移民的迁出地,它就像一个移民中转站。从北方移来此地的人们,在珠玑巷经过长则几代人、短则二三十年的停留后,选择了继续南迁。
珠玑巷人的南迁始于唐朝末年的黄巢之乱,但最重要的迁徙是北宋末年到元代初年的二百年间,大规模的有三次,小规模的上百次。仅仅宋朝时,由珠玑巷及附近村落迁出的人口就有10万。
承平时代,珠玑巷尽管有古道可商,有盆地可耕,但生齿众多,为了谋生,一些家族只能继续南迁。这时的南迁还算从容。战争年代,地处要道的珠玑巷距兵火也更近,逃难性质的南迁注定了更多的惨痛。比如南宋末年,元军一路攻城略地,度梅岭而南下,珠玑巷居民仓皇而逃。由于逃难者太多而船只有限,只好砍木作筏,顺江漂流,然而不幸遇上狂风,木筏大多解体,溺死者无数。南宋末年的这次迁徙成为众多珠玑巷移民后裔的伤痛记忆,乃至于“称纪元必曰咸淳年,述故乡必曰珠玑苍巷。”所谓咸淳年,即南宋末年宋度宗的年号,也就是那次惨痛移民的时代。
早年的珠玑巷,如今已发展为珠玑镇。昔年与珠玑巷并称的梅关七街之一的里东,现在是珠玑镇下辖的一个村。一些杂乱的两三层的楼房构成了里东的街道,街中心的农贸市场空无一人,地上摊晾着刚从地里收回来的黄豆。转过这条街道,却是一些破败而又古意盎然的老建筑。原来,这是始建于宋朝的里东戏台。里东戏台原在一座寺庙内,清朝时重建。我看到的榫卯结构的戏台,便是两百多年前的遗存。戏台外面,是一条一丈多宽的石子土路;土路两旁,间或保留了一些一两百年的老房子。这条路,就是通往梅岭的梅关古道。不过,今天的公路绕开了它,它只是夕阳下一片沉默无语的废墟。在里东村口,也就是昔年古道经行处,我看到两株数人合抱的巨大榕树。可以想象的是,当年,那些往来于梅关古道,往来于内地与岭南的旅人,当他们走得累了,乏了,一定会在榕树的树荫下,坐下来,喝杯茶,喘口气,然后继续那似乎无穷无尽的迢迢旅途。
从里东村到珠玑镇,虽然只有数里之遥,但眼前的景象却有天壤之别。里东破败,寂寞,四处都听得见深山的鸟啼;珠玑却兴旺,热闹,四处都听得见人声。最让我感兴趣的是珠玑古巷里,一字排开的上了年岁的民居,几乎每一间都写着某氏或某氏祖居字样。剔除旅游功能,它说明了一个潜在的事实:历史上,众多家族从珠玑巷踏上了南迁之路,这里是众多家族的根和源。
屈大均《广东新语》总结说:“吾广故家望族,其先多从南雄珠玑巷而来。”康有为在他自编的年谱里郑重其事地记录了其家族渊源:“始祖建元,南宋时,自南雄珠玑里始迁于南海县西樵山北之银塘乡。”事实上,还有广东籍名人如邓世昌、梁启超、孙中山、詹天佑、黄飞鸿、李小龙,他们的根都在这条只有1500米长的珠玑巷。从珠玑巷及周边南迁的居民,黄慈博先生《珠玑巷氏族南迁记》中记载,有家谱可查的共有164族,凡73姓。多年的繁衍生息后,据估计,这些珠玑巷移民的后裔已多达两千万到四千万。除广东省外,还有不少漂洋过海,在异国他乡生根发芽。
韶关朋友刘炎生告诉我,珠玑巷曾经有一百多个姓,几千人,如今只有二十多个姓,一千多人。但是,前来珠玑巷寻根的却络绎不绝。
当地人给我讲了一个寻根的故事。故事说,一个居住在福建的陈姓家族,根据族谱上记载的祖先当年的生活环境:有山、有河、有古塔、有九眼井和大榕树,他们在粤北地区找来找去,终于确认珠玑巷就是祖宗的生息之地。
不过,如今居住在珠玑巷的各宗族,他们迁来珠玑巷的历史都只能追溯到清朝乾隆年间。也就是说,明、宋、唐,甚至更早的珠玑巷人,他们已经以珠玑巷为跳板,顺着浈江进入珠江,然后像蒲公英的种子那样,被命运的风吹向了更为广阔的未知远方。当他们的后裔回望珠玑巷时,在后人的视线里,那些筚路蓝缕的祖先,都是一个个面容模糊的、遗失了姓名的英雄。
从梅岭下山,我回到了韶关市区。晚上,沿着浈江河滨散步。在韶关,浈江与武江合流,汇入了北江,水流愈发丰沛浩荡。这条自唐代起就因梅关古道的开通而在通往岭南的三条水道中,客货量十占七八的古老河流,交通功能已然不再。就像南岭山中的古道,渐渐变成了荒烟蔓草的废墟。但源自南岭深处的万千溪流,依然涓滴成河,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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