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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坠见证聚散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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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8-22 00:59: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51玉墜見證聚散人生路.jpg

  图:玉坠见证聚散人生路

  那个晚上,我家的灯火分外通明,只因为大哥会把女朋友带回来吃饭。

  那房子在深水埗唐楼,先天没有很大的私隐,不止板间房容易传声,在走廊、厨房说话,话音都易於外扬。厨房之外是後门,後门常开,隔篱邻舍可以穿梭往来,互通有无。更何况,母亲事前声张其事,大大的嗓门没有遮拦,於是同屋的师奶,邻舍的老婆婆,都藉故在某一个角落等候,只等候门铃一响,全屋的眼神就会立刻聚焦。

  那女子很年轻,只得十八岁,浓眉大眼,天生鬈发,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学生褛。她已经在社会工作好几年了,与大哥是工厂同事,竟然在初见未来翁姑的场合,不施铅黛,反而用最不讲究剪裁,最不起眼的学生褛来出现,那份朴素,叫人讶异。然而,朴素始终是美德,低调更让人接受。一众师奶对她的评价不错,觉得她是沉稳踏实的那一类。大家知道她是长女,下面有四个弟妹,似乎更放心一些。

  情人「拍拖」,谁愿让人夹在里头做「电灯胆」?又有谁如此「唔通气」?妨碍人家谈情。可是有一次旅行,我居然跟着去,因为她也带了妹妹同行。元朗南生围便成为水光潋灧的一段情路。那木头搭建的渡头,似是唐诗宋词里的风景;排成直线的白千层,似是预言了平坦前路。这女子很快就融入了我们的社交圈。有一家人曾是同屋,後来搬到了新落成的彩虹邨,彼此情谊深厚。那位师奶懂得裁剪,替她缝制了一件褐色格子呢绒中褛,之後没见她穿学生褛了。

  一年多後便着手筹备婚事,母亲跟我说,实在买不起一双龙凤镯子给媳妇,只能买一条金链,可是这样实在太单薄了,所以徵求我同意,问我能否把脖子上佩戴着的玉坠拿出来,扣在金链上,这样分量会加重,也不至於太寒伧。那玉坠好像是数年前用几十块钱买回来的,那时对首饰毫无认识,以为包真金才名贵,殊不知真金太软,用二十四K金来镶反而理想。幸而原本玉色偏白的玉坠,沾了人气,吸收了人的体温,渐渐就翠润了。玉色不经化学作用,居然会色泽改变。改变是缓缓渐进的,叫人不察觉,待留神一看,方惊觉自己与玉,已开展了一段缘分。玉坠没有在我上体操课时弄丢,也没有在治安不靖之下遭抢走,反而透出翠色,温润可喜。我把玉坠解下,心里想:这是一份来历不为人知的结婚礼物。

  唉!贫贱之家百事哀,办喜事本来是喜气洋洋的,却因酒席、礼饼、礼金种种问题而烦忧。婚宴过後还听见亲戚批评酒微菜薄,与其这样张罗摆酒,不如不摆了。这种毫不客气的刻薄语调,听了难受。不过,对新娘子倒是印象良好,听不见半句讥诮。

  婚宴上,大嫂拿着一束大红色的剑兰,头上、襟上都戴了丝绒造的大红花。在大红背景衬托下,与亲友拍照,明艳照人。当时还是黑白相片,尚未进入彩色时代。

  这玉坠,她只在出嫁裙褂之上,喜宴酒席之间,戴了这麽一次,就再不见她佩戴了。原因当然不敢问,也许她不喜欢玉坠;也许玉器在身,是否感到温暖宁静是因人而异的;也许过於珍重,怕一旦遗失而收藏了;也许玉坠荡来荡去的特性,并不配合她的性格。她动作极其麻利,以我见过的人来说,是数一数二的,而且行事爽快,有决断,戴了觉得拘碍的首饰大概不合用。

  她生第一胎是女婴。我母亲重男轻女,有亲戚好事,在旁说不过生女而已,毋须劏鸡还神,母亲就听从了,这令大嫂不快。第二胎是男的,重十磅,生产时流了许多血。

  身为长嫂,又因早婚,嫁入夫门的日子很长,对夫家的一切颇能投入。对於种种人际微妙,完全明白,所以不止一次跟我说:「奶奶心里永远是向着二叔的。」看得通透,说得精确,也因为如此,态度便渐渐冷淡了。

  结婚约十年後,发觉每次回夫家吃饭後,面庞手脚常常发肿。母亲惯了手势,下盐很重,餸菜甚咸,可是其他人怎麽没事呢?这才验出她有蛋白尿,在深水埗私家医生求诊。那医生生意好得不得了,他一心把病人留着,竟然不转介专科医生。过了两三年,未见好转,我表姐在养和医院当护士,在她介绍下才转到肾脏专科医生去,可惜病情已经不轻了。後来每星期要到养和洗肾两次,还要禁水。她在洗肾之後,反应欠佳,双腿会抽筋。那时他们不止脱贫,甚至称得上生活优裕了,奈何病痛缠身。

  一九八九年,纸紮舖挂起五彩缤纷的中秋灯笼之时,她入住医院,白天由我母亲照顾。她嘴里长了痱滋,母亲喂饭时,避开患处,让她吞咽时不致痛楚,这一个月是婆媳关系最亲密的一段日子。还差两星期便是她四十岁生日,还差几天便是重阳了,她却撒手人间。女儿十八岁,儿子十五岁,都在加拿大升学,赶不及送终。我立在深切治疗部病房里,讶异於自己第一次送终,竟然是送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大嫂。

  父亲是心脏病病人,怎把噩耗告知呢?终於以大嫂已经离病去苦这论点跟他说。他听了,轻轻说一句:「大嫂待我好。」便返回房间,挨在床上靠背,默默流泪,泪水不知流了多久。

  几度中秋,几度重阳,一晃眼已是二十八年了。大哥在妻子去世二十八年後才续弦。

  那麽,当年玉坠,如今安在?也许在保险箱的角落吧。人的聚散,难於逆料,更何况是一颗小小的玉坠呢。玉坠一点也不珍贵,可珍贵者,是在兵马倥偬的人生路上,曾经有缘相聚,又能够彼此关顾而已。

  烟气自炉火中飘来,又恍惚自岁月的那头飘来,一个不为意,会泪眼模糊。眼前是两个小男孩,一个十三,一个十一,活泼伶俐,并非浓眉大眼,天生鬈发,却是大嫂的外孙和孙子。我把冒着烟气的烤肉,送到孩子的碟子去。

  【华发网根据大公报采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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