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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家住的普朗朗街,那条街不算长,总共也就三十多号,我们住在二十九号,应该是尾段了。家的左边有一条“哈里梦街”拐过去,隔两家又有一条“布得利街”(Jalan Putri,即公主街之意),与普朗朗街平行而去。哈里梦街一直下去,经过一处老榕树,小贩聚集处,再下去,便是坤都街(Jalan Guntur)。越过去,便是一片农田。而这一边,普朗朗街的尽头,也有一条向左拐的街,“皮影戏街”。这条街的後头,也是一大片农田。好多年後我回去看望,所有的农田已经化为城市的一部分,原本的田野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禁有些失落感,悄悄萌生在心头。
普朗朗这条街,二十号住着一户侨生家庭,因为屋子涂上红色,於是我们就称它为“红屋”而不名。他们家大小姐,後来我上中学时,教我们的印尼文课。她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套装连衣裙教师校服,颇为性感,讲课时左手叉在腰间,顽皮的男同学私下称她为“梦露”,也就是当时性感女神玛丽莲梦露的意思。但我几乎没有跟她讲过话。而住在我们家隔壁的,是穿一身娘惹衫的娘惹,再过去一家,是三十三号,是侨生一家,受荷兰教育。他们家有个男孩,跟绍弟年纪相仿,有一段时间非常亲热,後来不知为什麽闹翻,两人有时远距离隔空展示各自拳头,示威而已,却从没有真刀真枪地肉搏,徒留一种顽童生涯的小笑话。而我自己也有类似的经历,那红屋隔壁,也住着一户侨生,不知怎麽得罪了他们家一个年纪和我相若的男孩,骑自行车经过时,他就会丢小石子,虽击不中,但也已经吓得半死。有一次骑到他家附近,自行车链条缠住,只好跳下,这时,那男孩走过来,目露凶光,我强自镇定,其实方寸已乱。见他趋近,忙说,要和解,还是决斗?那男孩愣了一下,才结巴地说,那就和解吧!握了一下手,我推着自行车,走了。表面上镇定,其实已经紧张得一颗心狂跳不已。
那时,我的邻居兼好友,印尼人吾棍,比我大好多岁,一起玩,一起混,一起吃喝。他也常骗我,鼓动我去偷父母的钱,然後一起买东西吃。另一个信教的邻居听到,便说,不要呀!偷钱手会断掉!吾棍却说,那是偷别人东西,偷父母的,没事!我自己也贪吃贪玩,也颇信赖吾棍,於是照偷不误。很多年之後,我离开家远走,有一次,和母亲在香港见面,聊起童年往事,我提起这件事,妈妈笑道,难怪钱老是不见,原来如此!
但吾棍并不坏,实际上对我极好。有一天我步行上学,到半途,遇见一个当地人,也不知怎麽得罪他,一言不合,就挥拳,我愣在当地,还没反应过来,突然那拳头被人一挡,原来是吾棍飞奔过来,救我。那人骂骂咧咧,大意是咒骂吾棍帮助华人,吾棍喝道,你欺负我朋友就不行!那人大概见吾棍比他魁梧,边骂边走,一场飞来横祸,便这样化解了。
吾棍家就在我家斜对面的菜地里,那里有一口井,我常常去那里流连。其实我家後院也有一口井,用水泥围住,但水并不丰富,井边凸出的岩石上,有几只青蛙长年歇息,日夜向天空唱着寂寞的歌。我们从来没有在那里打过井水,旁边有一架手摇的抽水机,供天旱需要时以人力抽水。我对这口井兴趣不大,反而关注吾棍家那口井。我也搞不清是基於什麽原因,大概是“隔离阿婆米饭香”的道理吧?但是,话又说回来,吾棍家那口井,也还真有其特别之处,它只是简简单单用篱芭围住,也没装上滑轮,打井水的时候,以绳索系着水桶吊下,一接触到井水水面,手腕一抖,水桶便倾斜,喝满了井水,吾棍便双手交替,把那桶水拉上来。在井边,附近的人家到这里淘米,洗衣服,洗澡。女性只需用纱笼一兜,把身体要害部分遮住,即可公然洗澡。有一个少妇晚上在井边冲凉,竟在肩膀红肿一块,传扬开来,吾棍神神秘秘地告诉我,一定是水怪咬的。他指着水波在墙上反映出的动影,低声告诉我,那就是了。他说得恐怖,我听得发慌,之後都不敢晚上再去井边了。
那口井颇深,井水泉涌,吾棍在井里养了许多鱼。他诱我去钓鱼,当然不是无偿,世界上没有免费午餐,须得贡献小礼品,来换取钓鱼的权利。当时我太小了,不会钓鱼,他便仗义勇为,替我钓。但是,钓到的鱼归我所有。他很卖力,结果钓了不少,我兴奋得乱跳;但是到了後来,那钓来的鱼,根本没想煮来吃。怎麽办呢?吾棍出主意,还是放回井里最安全。原来,去钓井里的鱼,只是为了好玩,享受钓鱼的乐趣而已。
後来,那块菜地,连同吾棍的家,被政府收回去了,那口水井也给填平了。吾棍一家只得搬迁,到离我们有一条街,叫“加拉必丹”(Karapitan)的地方,但他还是经常跑过来找我玩。有一次,他一拐一拐的,惊问他何故,他说,帮人在抛锚的汽车後推车,那车子突然发动,喷了他一腿,受伤了。见他一块发紫的腿,我也不知该怎麽安慰,他却笑道,没事,小意思,过几天就好。果然,不久他又生龙活虎起来。他抓了一只硕大的黑蟋蟀,用毛毛棒去撩牠,期望牠张开利齿,作准备战斗状,不料无论怎麽撩,牠都无动於衷。放在另一个盒子里的蟋蟀已经兴奋得绕圈转,并且不断叫嚣,吾棍忽然蹲在黑蟋蟀上头,我以为他有什麽法宝,却听见一声响屁,炸在黑蟋蟀头上,黑蟋蟀顿时好像醉汉一样,张开两边利齿,直奔敌手而去。三两下,就把对手斗败,望风而逃。吾棍大笑,你看,我这臭屁厉害吧!
吾棍新家我也去过,靠近坟地,水井上面有老榕树遮荫。井水溢出,把周围都淋湿一片。鸟儿不时飞来飞去。问他不会孤清吗?他笑道,在哪里还不是一样?
【华发网根据大公报采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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