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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梁秉钧的诗集《普罗旺斯的汉诗》/资料图片
今日一泡清茶颇感恬淡、品香为主,让我不由得翻起梁秉钧(也斯)的诗集《普罗旺斯的汉诗》。在诗人看来,这里面有相当一部分内容给予了他安慰,在不安定的日子中令他抒怀,它们和这泡茶一样,明亮却不轻浮,不沉重却也能够打动人心。梁秉钧对这些诗作深有寄托,虽然他曾在诗中写道「在不可逆转的生命过程里/也总有柔美的事物」,但问题是他从来不满足於柔美,而是从柔美见出生活的不易,用人生那些苦涩的味蕾重新品尝出真情实意,挖掘人在极具体的日常里所具有的闪光点。
但我必须坦承,有一种具体并非我个人喜闻乐见的。比如《做饼》一诗,从采叶、搓面粉、添加食材、烘烤到品尝事无巨细地写出来,情景固然生动,却不见得有丰富的联想体会,追求具体的诗如果缺乏後劲很容易就变成散文,或者说,同样内容更适合以散文来表现。
当然,在更多作品中诗人所描绘的细节其实意味深长,我们对食材的味觉就经常拓展到对人生的复杂体认。可以见到,无论是明喻还是暗喻,在诗人笔下都极尽鲜活,《年娜的茄子》这样写:「茄子在焗炉里爆开/是莫洛托夫鸡尾酒再回来了?/还是新时代拆建楼宇的打桩声?」莫洛托夫鸡尾酒是燃烧瓶的别称,对应的是苏联历史、是战火和苦难,而现在我们没有生活在轰炸之下,城市却一层又一层地自我拆除,谁会是新的幸存者呢?「恭维你买的茄子肥美/你摇头,说就是太庞大了/翻开来你让我看它臃肿的理想」,对照现实,人的理想原来这般肥美,假若你不曾好好地观察这个世界,就不可能知道自己搭建起来的空中楼阁原来已经那麽庞大、离地那麽遥远。不妨再看一例,《清理厨房》写道:「辛勤的通宵写作以後/一碗热汤比一个政府更能支持/艺术家的肠胃和胸怀/文字在热窝上翻来覆去/为了熬出那成熟的火候/男性作家不也需要一个厨房吗?」弗吉尼亚.伍尔夫(英国作家,港译:维珍尼亚?吴尔夫)曾说,女人倘若要写小说,就必须有钱,且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这里梁秉钧将这话当作典故来运用、反转,男人要从事创作也要有一间厨房,一面讲述劳动予人的精神安慰,一面又以热汤的烹饪来比喻写作的过程,一碗热汤既使人觉得甜美又让我们最大程度去欣赏其中的坚持、精确和热情。很多时候,我们必须养成好习惯,饮食不要发出声响,这绝非是什麽高雅绅士才须遵守的礼仪,而是提醒我们细嚼慢咽,确保健康且能够真正品尝出食物的味道来,读诗不也是这样吗?没有足够缓慢的时间,没有回忆、联想、想像的空间,你很可能忽略掉所有这些细节,也就谈不上诗意的领会了。
《在光州吃荣光黄鱼》与前述作品同工异曲,不过说是吃鱼,诗人却迳自扮演起鱼的角色来了,用鱼的自白来道尽食材的甜美:「我的身体/其实已经经历了多重变故/经历了海峡盐风的吹台/经历了刀剁的错乱/经历了骨肉的分离/棒打的伤痛/经历了暗室的囚禁/经历了自由的喜悦」。说句玩笑话,这显然是一条活在韩国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鱼,否则岂会记得光州当年的历史事件呢?言归正传,这条饱经沧桑的鱼现在被我们夹起、咀嚼,绝不是为了历史的刻绘,而是由一种朝向未来的思考出发的,依诗中的话说,指示着「我想去的方向」。
梁秉钧是非常擅长用诗歌来处理食材的作家。去繁就简地说,处理食材一是讲求食材的新鲜,二是技术的把握,以中菜来说,後者主要是火候。诗歌同样追求新鲜,今天写诗、读诗的人虽然减少了,可我们身边又有多少事物未经历朝历代无数文学作品的洗礼呢?所以梁秉钧在写作时总是针对当下,或许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感觉,一个身处其中的情境,也可是我们当下的生活、眼前不断涌来又退去的历史。此外,以诗处理食材也须得讲究火候,对生活非有真诚透彻的热爱与投入不可,这种热情每减少一分,你就越容易陷入到现实的困境或虚无当中,误以为看透了食材的原味,而见不到它不断丰富甚至重新创造自己的本色了。
进一步说,比起食材梁秉钧更看重火候和烹制,还是继续他的韩国之旅、从这首《光阳烤肉》说起吧。我们看他如何描绘烧烤的过程:「爱看思想在激辩的交战中展开/吸收一切熬成从容的智慧/我与你碰撞离合又互相补垫/锻炼成为滋养心灵的食粮」,可以说,近三百年的历史使得亚洲人习惯了生活的锤炼而不是享受,生活就是让自己躺到它的铁板上,相互争执又彼此和解。同时,思想的激辩很符合我们所处的时代现实。就以香港文学为例,它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後开始经历新旧文学的交替,经过一代又一代南来作家的影响,经历了左翼和右翼的撕扯、通俗文化对纯文学的冲击,又在现代主义的各个镜头下寻找自己的模样,在此情形下不与时代交锋相互碰撞,恐怕我们就见不到今日越来越开放而多元化的香港文学了。「体贴地揉搓你全部秘密,被叶卷围/各种狂想把你抱紧,可是豆酱蒜头的/辛辣把你摇入极乐的昏迷?」诗人也通过食物料理来提醒我们,这个铁板越是看起来无所不能、与我们的命运紧密联系,越该跳脱出来避免沉沦其中不可自拔,滋养心灵的同时也要时刻保持清醒。
这本《普罗旺斯的汉诗》收录了不少精彩篇什,我们可以从各异的角度切入去阅读和阐释,包括所谓生活化写法的新变、跨文化的写作或古典传统的再创造等等,但处理食材方面始终是梁诗最吸引我的,最有人生的厚度,一如他在《马赛的鱼汤》所写:「平庸或浮夸,都见识过了,/如今路上的蹇踅令我滞留/无意尝到的鱼汤还有这样的甘美。」
【来源: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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