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三岛由纪夫,摄于一九六一年,由摄影师细江英公为其拍摄
以一种武断的方式斩断了一切矛盾与对立,但这只是表象。物质的毁灭而留精神之永存。《金阁寺》的主人公沟口,终于得出了结论:美是怨敌。
许多年前,一位长辈给我讲了「南泉斩猫」的故事。当时似懂非懂,只感到这个故事,有着某种残忍的魅力。後来,在《金阁寺》再三读到这个故事,方知道它的出处来自《碧岩录》。觉得极玄妙。一只猫所代表的慾望诱因,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被斩绝。这本小说中,数次有关于此的思辨。猫的隐喻,已超越了自我的迷妄与慾念,而成为美的凝聚本身。「它可委身于人,又不属于任何人」,如赵州的智慧,参透对它的消灭,也只可流于形式。以一种武断的方式斩断了一切矛盾与对立,但这只是表象。物质的毁灭而留精神之永存。《金阁寺》的主人公沟口,终于得出了结论:美是怨敌。
因对这部小说的念念不忘,在某个夏天,我到达了京都,以参访的心情来到了金阁。面前的它,太过堂皇与辉煌,与周遭的松柏与静水,形成了莫名的壁垒。而我想像中的金阁,是可以它的光芒,泽被周遭的。我同行的一位朋友在看他用单反相机拍下的预览。他说,照片上好很多。看实物,觉得美得很假啊。我忽然觉得,这个朴素的评价,其中的「假」字十分传神。或许正是金阁的意义。它的美,出自于某种虚幻的意念,一个被现实摹写的海市蜃楼。鎌仓时代的金阁寺,被学僧林承贤烧毁。我们所看到的是一九五二年的重建。理论上比历史旧存的金阁更为奢华,一改过往只有最高层「究竟顶」贴金箔的旧貌。而将二楼鎌仓时期的「潮音洞」也贴满金箔。然而,十年後,这些金箔脱落露出了下面的黑漆,类似某种回归本质的谶语。
美是怨敌
「美是怨敌」,这或许构成了金阁与主人公沟口相爱相杀的主线。三岛由纪夫如此执着对小说原型人生的复写。家住舞鹤,偏远寺庙主持之子。口吃,丑陋,有一个强硬浪荡而不知所措的母亲。他带着父亲给予他的幻象,入驻金阁寺。金阁的美如此顽固地对他造成压迫,高屋建瓴地俯视与提醒着他人生的不堪与丑陋。这是命运难解的谜题。在现实中,我们不断面临着对美的悖论,亲近与抗拒几乎成为镜像的一体两面。想起晚近获得奥斯卡奖的影片《宠儿》(港译《争宠》),有关斯图亚特王朝的最後一位女王安妮。她强势,依赖她的情人,同时任性乖张。她坐在轮椅上,凝望为她举办的舞会。在人们的载歌载舞中,情绪经历了欢欣、黯然至愤怒;在窗口,她不经意听到花园中宫廷乐师的演奏。这是一场刻意的取悦。然而女王脸上刹那的惊喜、沉醉旋即而逝,代之歇斯底里的驱赶。是的,所有的美,对女王是惘惘的威胁,在残忍地刺穿她强大的画皮,展示其不幸与缺憾:受着痛风的折磨、不良于行;丧夫、连续十七个孩子夭折;无数有关权力的觊觎,都在此刻如针芒在背。这是不可一世的强悍女王,面对美的惊慌失措。遑论沟口,一个自知缺陷的小和尚在金阁前的无力。
然而,二战战局的恶化,京都岌岌可危。战火迁延,将被波及的金阁面临毁灭,无形间拉近了与沟口命运的距离。「烧坏我的火,也定会烧毁金阁,这种想法几乎令我陶醉。」真实的金阁与虚幻叠合,以一种同归于尽的壮美连结了这个年少僧人的心象。
这建筑物的不朽压迫着我,阻隔着我,然而,不久将被燃烧弹的火烧却的它的命运,却向我们的命运贴了过来。也许金阁会先于我们毁灭。这样一想,金阁就彷佛是和我们经历着同样的生……
此後至战争结束的整整一年,是我同金阁最亲近,最关心它的安危和沉湎于它的美的时期。说起来,这个时期,是我能够将金阁拉低与我相同的高度,并在这一假定之下无所惧地爱金阁。
赴死成为沟口唯一与美无间的共性,而抹杀了他的自卑,考验与锤链着他的心性。他似乎需要的只是耐心。然而此时,出现了至关重要的两个人,对他造成动摇。鹤川与柏木,是沟口的大学同学,事实上担任了他明暗两极的导师。二者在小说中形成写意性的对位关系。鹤川出身富裕,单纯明朗,对世界充满了善意和包容,将人性翻译为他所理解的真醇温柔。柏木则阴沉不定,在自身的缺陷中寻找存在因由,对现实还之以睚眦。书中,三岛以「炼金术」指代其二人对于沟口的影响。
我觉得鹤川是个精通炼金术的师傅,彷佛可以将铝炼成金。我是底片,他是正片。我的浑浊的阴暗感情,一旦经过他的心的过滤,就一无遗漏地变成透明的、放射光芒的感情……
柏木却第一次教我一条从内面走向人生的黑暗的近道。乍一看,彷佛奔向毁灭,实则富于意外的权术,能把卑劣就地变成勇气,把我们通称为缺德的东西再次还原为纯粹的热能,这也可以叫做一种炼金术吧。
随着鹤川的自杀早逝,斩断了沟口与「白昼的光明世界」的连结。柏木在二者的较量中占据上风。「我所有的潜在的感情,所有邪恶的心理,都受到他语言的陶冶,变成一种新鲜的东西。」「美是怨敌。」沟口的这一结论,正来自与柏木之间就「南泉之猫」的论辩。柏木说:「我对自身的存在条件感到羞耻。但和这个条件和解,与之和平共处,则是我的败北。」
美是娴熟
相对沟口,柏木一双「内翻足」,是个更有明显残疾的少年。然而,他却在所谓正常人的审视下,确定了自己独特的生存逻辑。「残疾人和美貌女子都是疲于被人观看的存在。他被穷追,就是存在回看观看者。」他夸张与自傲于自己的缺陷,进而以之为武器,反客为主,去疏离与玩弄世人于股掌。「内翻足是我的生存条件、理由、目的和理想,也就是生存本身。」沟口亲眼目睹了他以弱化与丑化自身,获得了异性的同情与青睐,又毫不犹豫地将後者抛弃。他的野心,也包括与「美」的角力,甚至是对沟口与金阁的关联的某种离析。其一,他唤起沟口对性的渴求,希望以之取代与覆盖金阁的存在。然而,金阁以它固有的强大,「短暂地取消对我的疏远,而亲自化作这一瞬间来告诉我,我对人生的渴望是徒然的。」无论是面对房东女儿,抑或美艳的插花师傅,金阁横亘在沟口与其慾望之间,以美的永恒存在,「阻碍」与「隔绝」了沟口的人生。其二,柏木送给沟口的那支尺八,使其意识到:「美是娴熟」。而这美与短暂的瞬间相关,因音乐稍纵即逝。柏木的审美和永恒砥砺,他爱的只有音乐与数日枯萎的插花,而厌恶建筑与文学。「吹奏者造就这种短暂的美,宛如蜉蝣似的短命的生物,生命本身完全是抽象的,创造的……柏木奏罢《御所车》的瞬间,音乐这个架空的生命消逝了。」柏木在空气中造就了美,喜爱的是「美的无益,美通过自己体内却不留下任何痕迹,它绝不改变任何事物。」而当沟口同样熟稔及享受于音乐的演奏,他发现,金阁未有如常在他「企图化身为人生的幸福和快乐」时,阻止他的化身,而是容忍了他的「陶醉和忘我」。这令沟口因之对音乐这一「生的贋品」兴味索然。
在一次窥测了主持老师的情事,而被排挤驱逐後,沟口终于决心以己之力改变金阁「不灭」的实体。在无望战乱之灾的殃及,他选择亲自烧毁金阁。如同猫之于僧众,于他彷佛异己的金阁,如执念绝妙而不合时宜。唯有毁灭,成心象幻影,方得精神永存。历史上金阁的毁灭,是对日本国人极大的触伤。据悉《金阁寺》付梓前,评论家中村光夫曾劝说三岛「不要写第十章烧金阁寺的场面」。三岛拒绝道:做爱到一半中断,对身体是有害的。
「是年夏天的金阁,以噩耗频传的战时黑暗为滋养,显得更为生动和辉煌。六月间,美军在塞班岛登陆,盟军在诺曼第田野上驰骋。参观者人数也明显减少了,金阁似乎愉悦于这种孤独,这种寂静。」论说《金阁寺》,总绕不过三岛处理历史的曼妙。二战的喧腾与战後颓圮,所有的壮烈隐现山水之间,聊作背景。又或者说,金阁的存在与否本身,便是有关历史的谶语。它冷眼于此,面对一切慾念与愚妄,「古来世居于此,将来亦永驻不动。」
【来源: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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