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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缙云岩下村有「石头村」的别称岩下
1、
岩叫百丈岩,数道飞瀑直接撞下山谷,白练如丝,险峰下的村子,自然就是岩下村了。岩下藏在括苍山脉的起始峰处,海拔六百多米,东临仙居,北接磐安,距缙云壶镇十五公里。
岩下有一条古道,从缙云到仙居,曰普通岭。但普通岭不普通,它在一千五百年前的魏晋南北朝时期,却是条重要的盐道,婺州、处州到台州,盐夫们挑着盐,必须要经过此地,然後通过水陆路集散。
自两汉开始,盐铁一直国家专营,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商品经济不发达,食盐更突出地显现着国家财政与社会发展的重要地位。浙东濒海一带,基本上都是盐业生产的重要基地,历朝都重视。
普通岭上下,常见的场景是,崇山峻岭间,古道蜿蜒曲折,两旁的树木交叉掩映,盐夫们挑着盐担,拄着搭柱,一步一步稳稳地走着,尽管重负,尽管艰难,几百米就需要补充体力,但他们的脚步却迈得坚实,担子上是他们全家的生计,唯有安全送达,才有生存的希望。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年复一年,他们从青年挑成了中年,从中年挑成了老年,挑不动了,儿孙们接着挑,一个朝代结束了,盐夫们的後代依然在挑盐。
望着百丈岩上飞溅下来的白练,踩着盐夫们走过的古道,我的思绪也随古道向前延伸,一直延伸到东海边,盐田上。
2、
朱元璋的孙子朱允炆,建文帝,继位後的第五年七月(公元一四○二年),就被他的叔叔朱棣打得不知去向。而这一年,有个叫朱庆的朱姓人士,他率着族人,迁居到岩下建村。朱姓是明朝的皇姓,但不是朱皇帝的後人,他们的始祖,是五代梁太祖时期的朱国器,曾任山东淄州刺史,後被贬至永嘉司户,後人就一直散居在南方各地。
朱氏宗祠,坐落在岩下村南的显眼处,从祠前往上走,就是普通岭。三进两院的宗祠,紧致灵巧,外墙正面青砖,其余立面均为石砌。现有祠堂建於一六八三年,三百多年,也算经历了不少世事的沧桑。这里是朱姓後人议大事断家务的权威所在,一个决定的作出,如同那些石头一样,坚固而不可更改。
下午四点,我在村口朱伟萍的烧饼店前停下脚步,肚子并不饿,但我还是特意买了一个烧饼,为的是和她闲聊而不影响她的生意。五十来岁的朱,几年前自己做出了回家做烧饼的决定,当然,这个决定并不需要放到祠堂去讨论,现在看来,回家十分正确。岩下村每年约有十万人来玩,以前她在外面做烧饼,现在家门口就能赚钱,外面卖八块一个,家门口五块一个。不要小看这缙云烧饼,松脆香软,诱人得很。潜春红部长说,缙云烧饼已经全国开炉烘烤,十八亿的产值让缙云烧饼风光无限。
3、
初次踏进石头村,到处都是风景。
山高路远,岩下村的朱姓後人,修路造桥建房,均就地取材。里坑溪、百丈前溪、岩下溪,还有那深深的大山,溪中山上,到处都是石头,大小不一颜色各具的石头,极好的建筑材料,削去棱角的乱石,一一堆叠。它们变得十分听话,尽管有些小缝隙,但都互助团结,组成结实的联盟。看那些门梁,竟然都是长条青石,尽管不规则,却也是石头中的杰出者,它们的肩膀宽阔,担着比别的石头更重的大任。石头房冬暖夏凉,极具艺术气质,我们走进岩下村,彷佛进入古希腊古罗马的城堡,神秘而新奇。
看一个村子有多古老,有时候只要看看村里的树就行。里坑溪边,毛竹山下,四棵红豆杉,一棵香榧,粗壮茂盛,它们都和岩下村同龄。这应该是建村之始就栽下的,古树们会说话,会思维,它们见证了岩下村六百多年的风雨,如今依然葱萃,迎接着四方纷至而来的游人。
几乎家家门前,都挂着像鲳鱼形状的扁笋,大小不一,扁扁的身材,白白的,一个个在风中招展,它们是经过煮熟压乾後的嫩笋头,经过阳光的热烈拥抱,挤去所有水分,就可以长久保存。这种笋乾,四季可吃,经过水的复活,味道依然鲜美。
岩下村周围的大山里,有三千多亩竹子,竹子长在山上是风景,清明时节,黄泥土深处,笋们露出毛茸茸的惺忪个头,胖乎乎傻傻乎,它们东蹲西卧,个大鲜嫩,几成独特风景。砍回来的成年竹子,可以制成各种竹工艺品。缙云宣传部副部长樊建亮说,壶镇有一个青年店商,专卖那种挠背上痒痒的俗称「不求人」的竹制品,一年就卖了一千多万。
在岩下村,人也是风景。
楼下明堂,一座石头老屋,建於康熙年间,十八间房,七百多平方。两位老婆婆坐在屋角突出的石垛上,她们眯着眼,看来来往往的行人,我们站在边上和她们闲聊,一问,银白发老婆婆已经九十三,花白发老婆婆也已八十四。我们夸银白发长寿,也夸花白发健康,银白发却笑着说,她娘才长寿呢,前几年刚去世,一百○八岁生日过後去世的。王必胜看着银白发,赞她穿着的北京布鞋,银白发调皮地要求和他换鞋,必胜兄笑了:老太太,我有脚臭!银白发说我不嫌。必胜兄後来和我们说,老太太手劲挺大!
与世无争,静看人生,石头村的日子,不会催人。
4、
我们住村头的民宿,岩下时光。
黄昏中,门前那棵枯了的枫香树迎我进了院子。枫香虽枯,却有生机,细看,原来是粗壮的凌霄藤,已经长出了朵朵新叶,它们枝枝蔓蔓,纵横交错,依偎着枫香,散发着春的气息。
岩下时光,原由一所小学的旧校舍改造而成,学校的操场就成了一个非常舒适的院子,青石板走道的左边空地上,种着一些芥兰、青菜之类的蔬菜,右边有一排桂花树,两边的草坪上,青草长短不齐,高大的盆景正在泛青,这个院子,在眼下四月的春光里,正灿烂着笑脸。
清晨六时,我站在二楼的走廊,望山的深处,前方山峦间,薄雾层层,整个石头村很安静,偶尔几声鸡鸣犬吠,石桥上有三两早起的人们经过,他们往山里去,内心笃定,做着未完的各种琐事。溪水很热闹,淙淙作响,它们是好溪的支流,从岩下村奔腾而出,汇入好溪,尔後,再一直流到瓯江。
封溪桥边,我碰到了昨天下午为我们导游的小金,她背着儿子,正要去浦江,她说去学习,她没有导游证,昨天为我们解说的导游词都是她自己写的,她从百丈岩上面的岩背村嫁下来,一九七六年出生的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在杭州师范大学读书。她匆匆和我告别,司机催着她上车。
看着小金匆忙的背影,我思忖,岩下村古老的气息里,亟需新鲜血液的输入。年轻人回家,山也熟,水也熟,石头更亲,石头的家园,一定会生机无限,盛放出五彩祥云般的花朵。
四月十九日
.陆春祥
笔名陆布衣等,一级作家,浙江省作协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学会会长,已出散文随笔集《字字锦》《笔记的笔记》《连山》《而已》等二十种。作品曾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上海市优秀文学作品奖、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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