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毕业就推开了 996 的门：他扯着咽喉炎的嗓子说，能适应也是一种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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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图源视觉中国

摘要：一毕业就进入 996 模式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拼多多前员工马文曾加班到抑郁，上厕所不带手机接收信息被领导批评；国庆长假，蔡斌在头部地产公司连续加班到深夜，他却觉得没有成长；在四线小城媒体的杜孟白，薪资不高，她热爱采写，也偶尔在电梯里哭泣；张云路毕业 7 年，也在 996 模式里工作了 7 年，他一度把帐篷架到办公室里，在一个更比一个高薪的知名教育平台里，他实现了在北京有房也有钱的愿望，还有对孩子未来的希望。他扯着咽喉炎的嗓子说，能适应 996，也是一种能力。

文丨罗晓兰

编辑丨毛翊君

应届毕业生小江拒绝申通的 996 工作，引发关注，就在于这类血气方刚的故事总是少数。在年复一年，越来越难的毕业季，从安逸的校园瞬间切换到 996 模式里，更多的应届生是把握机会，谦卑吃苦，循规蹈矩，被老员工剥削，精神崩溃时也不吭声。

但也可以说，他们经受了历练，与同龄人相比更显成熟，在能力和收入上有不一样的收获。一种默认的 996 文化可以将个人的脾性打磨圆润，也可能引发社会的群嘲，有人找机会跳出来求得自由，也有人调整步伐，迎难而上。

连串的车尾灯闪烁，Logo 高高亮起的大楼，成排成排地矗立，开阔气派，钢化玻璃里灯火通明，这类制造 996 的夜景在中国的繁华都市并不罕见，甚至被认为是国家竞争力的一部分。

很多年轻人，对这样的地方充满向往，特别是那些应届毕业生。从艰难竞争中获得 offer 的他们在 996 模式中打磨与忍受，也充满普遍的不可言说的怨恨，他们通常会默认这样的社会规则：牺牲时间和健康，可以换取金钱和成功。

但规则与事实并不总是保持一致。

以下是四位一毕业就进入 996 模式的工作者的讲述：

" 请假没用，回来活儿还是你的，别人也不能等你 "

马文 30 岁 拼多多前员工

辞职后，我先去三亚玩了一圈，回到上海又休息了一周，感觉前所未有的爽，终于回归了人的生活。

2020 年 5 月，我开始出现一些抑郁的症状，凌晨 2 点睡觉，早上 5 点就醒了，躺在床上想到天亮后要上班，心就扑通扑通地跳，开始害怕。

工作永远没有完成的时候，外界说互联网都 996，但强度是不一样的。在拼多多是饱和的工作时长，从上班到下班，精神一直是紧绷着的，会有很多人跟你对接需求，一股脑的事情压得你喘不过气来。即使下班了，领导随时随地，可能凌晨两三点找你。我有一次上厕所忘了带手机，被领导批评了。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黑眼圈下不去，腰酸背痛，每周去按摩也没用。没有时间锻炼，周六一天只想在床上睡觉。在上海两年，我就去了一次外滩，还是朋友来的时候。

三年前，我研究生一毕业就去了拼多多。我想在上海安家，那时它的广告打得响，又是当地几个互联网大厂中给的工资最高的。面试时告诉我们的是 11，8，6（上午 11 点上班，晚上 8 点下班，一周工作 6 天），当时觉得无所谓，大学过了安逸的生活，毕了业能冲就冲，以为自己能熬得过来。

应届生的面试，竞争激烈。图源视觉中国

没有想到，工作强度会这么大，一直要上到 23 点，也没有加班工资，而迟到 1 分钟算旷工 3 小时。有时会强制你 22 点或 23 点之后才能下班，领导明确说了，走得早会影响你的绩效。我们拿的是死工资，绩效会影响加薪和年终奖。

一开始不适应，天天晚上做噩梦，感觉自己要吐了。请假没用，回来活还是你的，别人也不能等你。熬不住也得熬，大学生刚去，没有经验你往哪里跑？慢慢就习惯了，别人都没走，你也不好意思一个人下班。

看到拼多多女孩在新疆猝死的新闻，我觉得是迟早的事，只不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我一个前同事从去年 8 月到最近，一天假都没有休过，有时凌晨三五点才下班。愿意去买菜的员工，公司会给价值十几二十万的股票。公司一年要调薪两次，每次可能调到三千到五千，年终奖可能给四个月到六个月工资。

为了钱，我们可以牺牲自己的时间，但公司要把人当人看。去年大年初五，我就被老板叫回来上班。当时疫情，武汉的同事在家解决一些工作，HR 打电话强制他们在后台请事假，不发工资。公司可以当面要求查员工的手机，发现在脉脉上发过对公司不当的言论，就开除。

我在上海积分落了户，家人出首付，我买了房子，自己每个月还一万多的房贷。除了工资多，我没有看到成长空间。公司没有任何员工培训，什么东西都是自己摸索，我在别的地方干两年也可以成长起来。

有些人说你受不了可以走，没人逼你。拼多多招的很多是应届生，他们没学到什么东西能去哪里呢？谁愿意降薪去找别的工作？很多人身上背了房贷车贷的压力，而且年终奖分两次发，春节前发一半，次年 5 月再发一半，一走几万块没了。再者，跳槽也要时间。还有，一些应届生没经验，以为所有工作的强度都是这样的。

另一方面，这样的作息又是反人类的，离职率蛮高，同一批进去的 20 个，包括我在内走了 5 个。大部分人都讨厌加班，但也有人觉得公司是一个大家庭，愿意为公司加班，一起奋斗，这样的人少。

虽然我的绩效优秀，当年调薪会最高，但我还是离职了。这是制度的问题，公司不可能为你一个员工改变。我现在的公司是大小周，大多晚 9 点下班，比起拼多多已经好多了。

" 没有生活又怎么样，我赚钱了，我有房啊 "

张云路 31 岁 某知名在线教育机构老师

我们累，但从来不喊累。

对于教育机构的老师，996 是痛并快乐着，学生越多，课时越长，你挣得就越多。我们的工资构成是底薪加课时费，底薪占比很小，基本满足不了你的生活。学生的学费虽然被机构拿了大头，但总有一部分落到老师手里。

我全职干了 7 年的辅导老师，每周都是单休。寒暑假时甚至不休，每天要上 8 小时的课，一天下来嗓子都哑了，晚上还要备课。有一个暑假，我一个月都没看过天上的太阳，每天泡在直播间里，吃喝都由后勤送过来，红牛、几大盒的润喉糖，我们每个老师都泡了胖大海。上下班来回跑耽误时间，我在旁边支了一个帐篷，晚上就睡在里面。假期过去，我就全国各地甚至出国疯玩，出狱了一样。

我本科上的是一所 985 高校，没毕业就来北京找工作了。数学是基础学科，没有什么对口的工作，我面试过程序员，对方觉得我不是专业出身。我高考数学是满分，后来想，那就把我学了 12 年数学的技巧教授给学生吧。我也想找体制内的老师，但北京的公立学校要求博士学历，最后我选择了教育机构，行业刚火起来，工资高。年轻就要拼一把。

直播中的在线教育老师。图源东方 IC

996、没有生活又怎么样，我赚钱了，我有房啊。付出就有收获，干得好的话，我们的月薪是普通人的几倍，年薪甚至是一些人的 10 倍，这是我们用时间换来的，等价代换。那些说赚那么多钱干什么的人，太幼稚。孩子上幼儿园，房贷、车贷、家里每个月的生活开销，哪里不需要钱？没有钱，我怎么给我的娃买营养品，别的小孩都在吃麦当劳、冰激凌，你不给他买？车和房，能让我的儿子过上好的生活。

我在农村长大，一大学毕业就高强度地工作，我只感觉兴奋，我能挣钱了。我上大学时周内白天上课，晚上就上自习或跑步，没什么社交。周末我带了 3 个家教，一个占半天时间。这是我贴了整个区的广告找来的。之前我谈过恋爱，姑娘很好，给我买了一双新鞋，我想回赠什么，问爸妈要，不给我钱。最后分手，和穷也有一定关系。我找工作找了 3 个月，每顿吃一个包子，这样的日子我不想让我儿子过。

我之前住在家里，从东南到西北，单程开车一个半小时。早上 6 点，路上就开始堵了，我就想北京拼命的人太多了。我最近换了一个工作，薪资比上一家高出不少，离得更远了，就在附近租了一个单间。刚过来，别的老师一看你有资历，如临大敌，爱答不理的，更别说分给你资源。竞争激烈，能适应 996，是一种更强的能力，你要是想跳槽或转行，你更有优势。

我打心眼里愿意干、喜欢干这份活，除了能赚钱，它还让我有成就感。我带了大约 6 万个学生，很多人逢年过节会给我发祝福消息，有一个现在读研了还和我有联系。如果有晚辈想入这行，我会让他们先去找既赚钱又省心的工作，没有的话再来。但我肯定不让我儿子做这个，累，而且是贩卖过去的知识。我要让他走在前沿，进入人工智能等领域。

人活着不就是为下一代嘛。我来自北方农村，观念传统。我身体还行，就是有咽喉炎，打算再干 10 年，先把我儿子供出来，以后可能让他出国留学。

" 这彻底磨灭掉了我的上进心 "

蔡斌 23 岁 头部房地产企业营销策划

我没想到加班强度这么大，把我加懵了。

9 月初，上司突然跟我们说，要开始上 7 天班，每天 16 个小时，不休息。可能房地产金九银十吧，要保证我们蹲在工作岗位上。但我们加班是没有必要的，事情干完了，又不能玩，我就看资料，读营销管理制度办法，光是为了消磨时间，我现在完全记不起看了什么。

公司加班氛围很浓，加多久看上司的个人意愿。我上班第一周不知道，每天 8:30 上班，我一到 17:30 就下班了，第二个周领导就跟我说，你以后下班跟我说一声。后来就越来越晚了，有一次晚上八点多我要走，他说为什么就你下班，其他人都没下班，你是没活干吗？他就让其他人给我一些活，当时我心态就崩了。

还有一次，我没申请就提前溜了，八九点的时候在家里洗着澡，电话响了。同事打电话找我，你是不是下班了？我说，对呀，怎么了？他说领导找，要我们问一下你。就是这种无形的压力。

后来我下到项目部，国庆就上了 4 天班。项目还没开盘，我们在前期要做一些准备，搞活动宣传推广。这个岗位要干的活太杂了，和不同的人对接，想看资料也看不了了。我们每天平均夜里十一二点下班，周日休息一天。

我还算好的，和我一起进来的一个朋友在另一个项目，楼盘开盘前，他两个月停休，有时凌晨两三点下班甚至通宵。我们在广州不同的区，毕业后约吃饭，没成功过一次。

工资和工作强度不成正比，我们月工资税后就五千七，平时加班没有加班费。假期加班说的是有 3 倍工资，是工资里的一半、基本工资的三倍。元旦 3 天假，有一个应届生因为没有排班，白白加了 3 天班。上到第 3 天晚上，他说有事请假，上司直接跟他说，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我找其他同事帮你解决这个事情，那你失责了，要问责，二是你自己去找同事帮忙。

但没有人说我不加班，大家都在加，你也不好意思走。同事们只会私下抱怨，不会公开说。我那个朋友辞职了，他对这个行业失去了信心，但也是等到开盘后才走。

这里彻底磨灭掉了我的上进心。

我是 2020 届毕业生，学的是万金油专业。去年 7 月，我在几个 offer 里挑了这个，觉得公司是世界五百强，又是我喜欢的营销岗，其实对房地产完全不了解。面试时跟我们说过，可能会加班。我之前的原则是，只要工作中能学到有用的东西，之后在其他地方也能用上，我是怎么加班都无所谓的。

我上大学时很活跃，是社团负责人，有很多想法，喜欢思考和总结。我刚工作时下班还会看看书，写复盘。现在完全不会了，回来刷刷手机就睡觉，放一天假就好开心。经常熬夜，我皮肤也变差了，都开始贴眼膜和敷面膜了，同事还买了护肝片和人参水。

受影响的可能还有谈恋爱。我大学实习时中午不睡觉，晚上熬夜跟我女朋友打电话。现在一个月就打两三次电话。这工作干久了对组建家庭都不好，我看好些 30 多岁的同事都没结婚。

我也准备走，辞职信模板都要好了，但又想裸辞是不是不好。

我接受 996，对我成长有帮助就行，即使像我朋友那样的程度，我也可以学一阵子再走。我希望成为 U 盘式的人才，插到哪个主机上都能用。至于理想的工作时间，现在把我丢到朝九晚六的工作我已经不适应了。付出跟收获成正比的情况下，可以大小周，有双休更好，极限是每天半夜 1 点下班。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合理，什么是不合理了。

" 这是锻炼你们，现在的年轻娃娃抗压能力不高 "

杜孟白 22 岁 某四线城市 媒体记者

那天 19 点半到家，难得的早，我实在太累了，先去做了个推拿按摩。有时下班回家妈妈找我说话，我累得说不出话来，跟她沟通用微信打字。

去年毕业后我本来想继续深造，结果遇到疫情。想着多陪陪家人，就在当地找了份工作。这是我以前没有想过的，我更想不到一个四五线小城市的传统媒体，能忙成这样，甚至第一个月一天都没有休息过。

部门人不多，但累活儿基本都分配给新入职的我们几个。说的是早 9 晚 6，但经常有事，遇到个突发，恨不得有三头六臂。因为活儿多，经常会推迟一两个小时下班，而且下班后还得一直盯着版面。周末需要轮班，工作时长在 17~18 个小时，每次轮班完需要缓上几天身体才能恢复。节假日照常更新，" 地球不爆炸，我们不休息。" 隐形加班也很多，配合发布的一些活动，上头布置的任务，做不完时只能下班后接着干。

报社改革，我们的稿子不仅要发在报纸上，还有专门的 APP 和网站，现在应该算是融媒体。工作节奏非常快，考虑到工作内容的连续性，我们经常是头一天的晚班和第二天的早班一起上，期间只能睡五个多小时。工作除了写稿，还要接热线。几部电话，有时这部挂了那部响，我们手里一边忙着写稿，一边说嗯，嗯，我们听着，还得赶快再记一下对方说的重点。

主要是因为压榨新人。我们的工资一个月到手 4000 块，但现在的工作量是刚入职时的两倍多，其中有一些原本是老员工的工作内容，现在全都给新人，把我们往死里用。他们的工资是我们的两倍。

一个同事在这儿干了小半年，累到去医院检查身体。另一个新同事连续加班太累，在办公室里忍不住哭了。老员工说，这是锻炼你们，现在年轻娃娃抗压能力不高。

之前我被家里保护得太好了，没有接触过社会的险恶。有段时间我一下班进到电梯里就忍不住哭，给爸妈打电话哭诉。工作时太忙了，没时间委屈。

这段日子，是我打记事起哭得最多的一段时间。有次好不容易按时下班，到家想睡一觉，大领导打电话过来批评，说哪里有个细节出现问题，话说得特别狠，我一边听电话一边改，工作群里又不停有其他事儿找你。挂了电话，我盘腿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嚎啕大哭。

资料图。图源视觉中国

我没办法跨级告诉大领导，我们值班时是一个人撑起了所有的活，难免会顾此失彼。那天一个人在客厅哭到外面天都黑透了，哭累了想睡觉，又不敢睡太死，因为晚上还要写每天的工作日报。

有时特想给自己鼓掌，原来我这么能屈能伸。以前我脾气爆，现在知道了，能忍则忍，尤其不要得罪小人，不然工作中会被穿小鞋，特别烦。

找工作时，我只投了这一家。我喜欢写字采访，觉得和人交流对话的工作太快乐了。学生时期我在北京一些大媒体实习过，当时设想的媒体工作是出差到各地，接触到很多人，我从没想过我现在工作的媒体是这样的，这么累，人际关系这么复杂。

一开始肯定不适应，但只能撑着。我就想，我干这个能帮助到一些具体而微的人，比如帮人成功讨薪等，就有了一些安慰。我也成熟了，知道挣钱不容易，以前家里给钱，衣服买千把块的不痛不痒，现在毛衫超过 150 元的我都要慎重考虑下。

我觉得可以 996，如果年薪 35 万加的话。当然这也看个人选择，如果我能做我理想中的记者工作，工资低我也可以接受。现在不正常的是很多人认为 996、拿命换钱是正常的，我觉得你要不是为了养家，那没必要，赚的钱都用来当医疗费了。

工作之余，我偶尔也给一些其他平台撰稿，有时下了班通宵写。干我喜欢的事，没钱我也很开心。这份工作让我 " 接地气 " 了不少，先沉淀自己，有其他机会的话会离开吧。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