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1949年,18岁的青年彭春明成为蒲岐镇上首位宰鲨的“刀手”。2011年8月,这个砍鲨鱼第一刀的人死了。当地一名加工鲨鱼的老板称“这行快做不下去了”。
一组蒲岐镇加工鲨鱼的照片,于2011年7月在网上流传——只剩下鱼头的鲨鱼,与被割下的鱼鳍成片堆放着。图片详解了工厂屠宰鲨鱼的过程,以及由此取得的利益。
网络上,这个地处浙江省乐清市的鲨鱼加工基地立即招来诸如“残忍”、“血色经济”、“大量捕鲨”等反对声浪。
8月5日,蒲岐镇,全国鲨鱼集散中心。路边“蒲岐鲨鱼宴”的广告牌随处可见。当天,记者前往渔商周明(化名)的厂子,看到在一个露天的、二三十平米的厂房中,铺满了鲨鱼的“尸体”。尸体被切割成一块一块的正方形,每块厚约10厘米。
因为天气闷热,一个工人正不断地喷水保鲜。周明看到有人拍照,挥舞手臂,快步走来,并用本地话大喊大叫。他制止了拍照,不回答任何问题,并要求记者离开。
他说,经常会有广告公司或媒体人员以宣传为由,拍图、采访。没多久,他就会接到威胁电话,对方称如果不投广告,就把这些屠鲨的照片公之于众。周明只能给钱。最近一次,一个人从他那里拿走了1万多元。
镇上10多家加工鲨鱼的企业,几乎都被敲诈过,多者一年要遇到五六次。
“网上的照片误导了人们,我们并不捕鲨,几乎所有鲨鱼都是被捕之后,卖到这儿来加工。有从台湾买过来的鲨鱼头,以及欧美捕捞船上割了鱼鳍的鲨鱼。”乐清市海洋与渔业局副局长李琼文介绍,当地鲨鱼均是从山东、福建等港口收购而来。
李琼文说,乐清的鲨鱼加工产业得到了农业部和国家林业局的认可。蒲岐做的工作是在充分利用鲨鱼资源,减少浪费。鲨鱼被混捕上来后,很快就会死亡。与其让人割鳍扔回海里,不如把这些资源充分加工。
蒲岐镇的鲨鱼加工业始于解放初,渐渐地,人们对屠鲨从敬畏到热衷。上世纪90年代初期,鲨鱼制品加工在蒲岐兴起。如今,全国90%的鲨鱼被收购到这里进行加工,乐清市赢得“中国鲨鱼加工基地”的称号。
周明搭上这趟产业列车,从个体养殖户变成100多人的公司老板。
而当鲨鱼锐减,动物保护主义呼声日高后,蒲岐的鲨鱼加工业背负着重重压力。镇上的加工企业不时接到谩骂电话,并屡遭以曝光为由的敲诈。蒲岐人也愈来愈不愿意从事鲨鱼加工。
5月,一名香港摄影师来到蒲岐,拍摄加工鲨鱼的照片,传布于网络,更将蒲岐拖入舆论风暴的中心。一些照片上有加工企业的联系方式,商人李维(化名)的企业便是其中之一。他开始接到陌生电话,最多时一天接到十多个,有些迎头便骂,甚至诅咒他的家人,“都是因为鲨鱼。” 当地一名加工鲨鱼的老板称,“这行快做不下去了。”
不久前,一条一万斤的大家伙刚刚运抵小镇。为了保持新鲜,鲨鱼会被尽快肢解。刀手从鲨鱼后颈部扎进去,黑紫色的血便冒出来。
鱼鳍是整条鲨鱼最为珍贵的部分,约占整条鲨鱼价值的六成。所以割鳍最为讲究,不能割得太深或太浅。割完后,刀口摸过去应该平滑,好像与表面融为一体。随后,将巨大的鲨鱼皮划分成一块一块,与躯体分离。而鱼肉尽可能地留在骨架上。然后分解鱼肉,收集内脏、软骨……
镇上的鲨鱼加工第一人彭春明(化名)80岁了。12岁时,他被家人送到温州市学水产加工,与鲨鱼打了50多年交道。1949年,他18岁,成为镇上第一个宰鲨的“刀手”。“当时父亲与人合伙从外海买来一条鲨鱼,重一万五千多斤,长九米多,需要3个成年人才能合抱一圈。”彭春明回忆。
鲨鱼被运到镇上文明桥前的空地上,几乎整个镇子的人都来围观。
彭春明第一次宰鲨,捅第一刀的却是别人。那天,鱼行老板们请来了道士,作了一场法事驱邪。又出5个大洋,找镇上一个胆子大的年轻人捅了第一刀。“鲨鱼被蒲岐人视作龙王将领,没人敢碰这庞然大物。”彭春明说。
随后,彭春明带着一个徒弟将这条大鱼肢解。两人用了近10个小时,才将鲨鱼肢解完。鲨鱼肚子里的食物装了两船,用来喂鱼。
老万是彭春明的徒弟,现在镇上最好的刀手。他有一年靠宰鲨,赚了近5万块,至今无人打破纪录。代价是一年365天只能休息5天。
去拜访老万时,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把弯月状的短刀,生了锈。现在一年里,有一半光景是歇着的。遇上有大鲨鱼来,厂里还得来请他去宰。他一天能处理3000斤鲨鱼——这是个少有人及的效率。
刀手有两件基本功,蹲功和刀功。宰杀上万斤的鲨鱼,起码要蹲近10个小时,为保持肉质新鲜,第一刀下去不能停顿,直至最后一刀。
鲨鱼皮厚达十几厘米,割下去跟汽车轮胎似的。新手往往急于用力,反而无从下刀。须用缓劲,刀劲直抵划开的口子。工具为一把弯月状的刀,工作时,一手托着磨刀石,一手拿刀。须随时磨刀,保持锋利。“别看割时动作不大,但费力极深。一把刀连续使用3天,就完全报废。”
老万家饭桌上,都是海产,弥漫着一股强烈的鱼腥味。刀手身上都会有鲨鱼的气味。那种腥和咸,洗也洗不掉。“我们闻习惯了,但别人不习惯。打牌时,人家都会说。” 他说,“刀手不是个体面活,又脏又累。”尽管不体面,但对于这个行业,刀手足够重要。几万斤的鲨鱼几乎无法用机器分解。
每次作业结束,老万双腿酸胀,无法直立,走路一瘸一拐。几十年的刀手生涯,给他带来一件附属品,坐骨神经损伤,“腰腿一到阴天就胀痛难忍。”
当然,也给他换来了一栋楼。1987年,他拿出做刀手赚的三千块,借了七千,建了一栋2层小楼。是那种中国农村遍布的,灰蒙蒙的房子。
90年代,镇上的制鲨业刚刚兴起,刀手一天能赚80到100块。找彭春明拜师学艺的络绎不绝。“五六十岁的刀手基本都是我的徒弟。”但这样的场景只能留在彭春明回忆中。现在,年轻人不愿意再干这一行。
“他们宁愿去工厂,做模具,都不肯入这一行。”老万的手艺甚至无法传给儿子。儿子大学毕业后,在模具厂上班,每年三万多块收入,而这只是老万半年的收入。“但他不愿意学,嫌太脏太累。”
说起镇上的刀手,老万则伸出两只手,张开。“好的刀手,不到10个。”10人中,最大的75岁,最小的55岁。剩下的那些刀手呢?“只能算会杀鱼的。”
对于蒲岐鲨鱼加工业来说,最好的日子和最坏的日子似乎同时来到。
2004年,乐清市获得了 “中国鲨鱼加工基地”称号,而蒲岐镇是乐清鲨鱼加工的唯一产区。随后,全国各地客商慕名前来采购。当地渔商说,“以前要靠送货上门打开局面。现在不用了。”
与此同时,鲨鱼的数量则在日渐减少。美国野生救援组织创始人史帝夫说,鲨鱼数量正在全球范围内锐减,有些鲨鱼种群数量下降的幅度甚至高达百分之九十九。
老万也有这种感觉,“往前推20年,最多时一天见到9条万斤以上大鲨鱼。2009一年有16条。2011年到目前为止,我们才见到4条大鲨鱼。”
体积较大的鲨鱼是加工企业梦寐以求的资源。因为只有大鱼,才有“天九翅”。鲨鱼贵在鱼翅,即鱼鳍中的软骨,上好的鱼翅讲究的是完整、光洁没有杂质,像粉条一样粗而且长。天九翅是鱼翅中的极品,售价高达八九千元/斤。
如今,镇上所有的鲨鱼加工企业,都会派人驻扎在全国各大港口,收集大鱼信息。一些走投无路的企业,则打起了小鲨鱼的主意。这样的鲨鱼每条重二三十斤。生产的鱼翅称作“菊花翅”,每斤只能卖七八百块每斤。
大多数鲨鱼在海洋生态系统中是顶级的掠食者,维持着海洋生态平衡。在海洋保护组织的专家看来,人们对鱼翅的爱好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奢靡。而因为鲨鱼肉并不美味,渔民在砍下仅占体重1%至5%的鱼鳍后,就把鲨鱼丢回到海里。等待已成柱状的鲨鱼的只有死亡。
中国是鱼翅和其他鲨鱼制品最大的消费市场,每年至少有七千万条鲨鱼为满足中国市场的消费需求而被捕杀。史帝夫认为,个人可以通过拒食鱼翅采取积极行动,而政府可以制定相应法规确保鲨鱼资源得到长期可持续利用。
愈来愈多的人开始关心鲨鱼的生存状况,姚明代言的鲨鱼保护广告片中那句著名的广告词———“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已经家喻户晓。
旨在养护鲨鱼资源的《鲨鱼国际行动计划》早在1999年,就已被联合国粮农组织渔业委员会批准出台,但该计划仅属于自愿性质,由各个国家自主实施。
外界压力让蒲岐镇意识到,即使是加工,也要尊重生命。他们也在改进生产方式和卫生条件。鼎盛时期,镇上有21家从事鲨鱼加工的企业,其中8家规模较大,剩余均是作坊式。现在,作坊式加工厂已被关停了一半。
李琼文说,他们会通过深化加工来充分利用鲨鱼身上的资源。例如,鱼软骨被用来提取软骨素,肝脏用来提取抗癌物质鲨烯等。
另一些微妙的变化也在发生。蒲岐镇多数渔商不愿意自己子女再从事和鲨鱼相关的行业。周明、李维等人的子女自小入行,已经没有办法。周明的女儿说,“我们也在慢慢转行,做一些别的海产品加工,考虑今后逐渐脱离鲨鱼。”镇上一个鱼商,坚决不让小儿子再继承家业,一定要他考公务员,最后孩子去了检察院。
8月的盛夏,小镇被烈日炙烤得昏昏欲睡。收刀近20年的彭春明,安静地坐在房间里。他穿着白色背心,灰色短裤。双手不住颤抖,也无法起身,甚至听不见屋外有人喊他。他已经老了。
8月3日,蒲岐镇破败的古城墙上,贴出了一张讣告。路过的人说,那个砍鲨鱼第一刀的人死了。
文/陈宁一 出处<---请猛击此 登载于《博客天下》总70期
手机数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