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流未必伤情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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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直是恨父亲的。

　　最初是恨父亲的重男轻女。父母在外工作，便一直把她的哥哥带在身边，留她在乡下祖母那里。一生多子女的祖母粗糙劳碌，她如同一只蜷缩在灶灰里的肮脏小猫，难看孤独，自生自灭。她不记得父亲为她买过一件衣服哪怕是一朵绢花一截儿红头绳，不止一次怀疑自己的出身和来历。她的学习成绩一直优秀，却终因为自闭自卑的性格与高考擦肩而过。

　　再后来是恨父亲的无情。转眼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依照乡俗，子女的婚事总是有人提媒撮合父母首肯了，才可以一步步往下进行。她虽然相貌平平，却亦有她的可爱之处，有男孩子左右示好，懵懂而简单的她开始体味到爱情的青涩。眼见同龄的女伴纷纷为人妻母，父亲却一直不闻不问。她于是选择了一个对她很好但家境贫寒的男孩，为此，父亲几乎将她扫地出门。她的嫁妆寒酸简陋，除了一台小小的电视机、几床被褥和一些简单茶具，其他一应物品都是用婆家给的钱买的（婚后才知道，老公为了撑她的门面，这些钱都是借自同事处）。她前脚嫁出门，父亲后脚就寻工匠将她住的房间改造成了厨房。等她按风俗三日回门，没有一般人家对回门姑娘女婿的隆重接待，父亲甚至没回家，母亲简单地做了点饭菜，淡淡地说，咱们不讲究老风俗，吃过饭你们就走吧。

　　及至后来，她恨父亲已经不知道是恨什么，只是不愿提及他，仿佛她从来就没有过父亲。在她有八个多月身孕的时候，她有了一次买房的机会。因为房款要在几日内交付，而她手里的钱还不止全部房款的一个零头。她和老公四处借贷，万般无奈中，她拖着笨重的身子踏着凌厉的冰雪走向父亲的办公室。她了解父母的收入，奢望父亲能念及亲情帮她一把。听她踌躇地说明来意，并信誓旦旦地表示几日后老公借到钱就还给他，父亲冷笑着说：“还？拿什么还？！别说我没钱，即使有钱我也不会给你！”就这一句，她低了头，不让父亲看到她的泪。父亲却还是看到了，吼了一句：“别在这里妨我！”她霍然站起，一言不发地拉开椅子，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一刻，她的泪伴着多年的恨喷薄而出，她发誓，她再也不会认她做父亲，即使有一天他死了，她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孩子出生了。老公忙，婆婆远在乡下，她不得已又回了娘家。母亲把她安置在偏房里，刚过春节，还是天寒地冻的，孩子受不了冷，哭闹不停。老公不敢住过来，每天晚上匆忙赶过来看一眼她们母子就红着眼圈离开。儿子哭，她便也陪着哭，哭得昏天黑地。直至儿子会走路，父亲也没有正眼看过她的儿子一眼，而她，也早有很久不和父亲说话。经济的窘迫，照顾儿子的劳累，让二十几岁的她羸弱沧桑。某一天，她带着儿子回了趟娘家，因为父亲在家，她未作逗留就离开了。后来母亲对她说：你爸说，你的脸色很不好，不是有什么病吧？只这一句，她已是泪雨滂沱！

　　几年后，她的房款还清，孩子也渐渐大了。她依然不和父亲说话，甚至，娘家去得也少。她不想看见父亲那张阴沉着的脸，也不想看到老公在父亲面前那份尴尬。
　　没想到能言善辩的父亲会患上老年痴呆。退休在家的父亲开始时要么寡言，要么暴烈，记忆力开始迅速衰退。偶尔她带孩子回娘家，父亲竟然满心喜欢地逗她的儿子玩。一次吃饭，父亲认真地告诉她：某条街道某个店铺的酱油和醋很好。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抬头看父亲，却发现父亲的眼睛竟如同孩子般单纯，早没了当年那种让她畏惧和生恨的东西。

　　尽管一直坚持治疗，但父亲的病一直在发展。周末，她照例带了父母一些爱吃的回家。父亲一见她，喜欢得眉开眼笑，转身去拿酒瓶酒杯，又到外屋抱了好几瓶红酒进来，对她说：“喝！喝！”母亲悄悄地对她说：这几天父亲老是耍脾气，不肯好好吃饭。今天你们来了，看着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已经弄不明白星期周末，但是一到周末不见你们来就闹，你们来了就喜欢得手舞足蹈。

　　饭间，她扯下一只烤鸡腿递给父亲，父亲受惊似地推让不接。母亲接过去转递给他，他才接了。看他津津有味地吃，母亲问：闺女给你买的鸡，好吃不？父亲害羞地笑：嗯，好吃，好吃！母亲再问：闺女好不？父亲还是害羞地笑：嗯，好！好！然后指着她的儿子说：你好！快吃肉！吃肉！

　　母亲说，父亲已经记不清儿女的名字，也分不出谁和谁是一家子了。前几天让他写出孩子们的名字，握笔握了半天，只写出了你的名字。

　　她转过头，不让父母看到，她满脸已是滂沱而出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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