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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色性也。口腹之欲乃是人类最原始的渴求,而任何东西,倘若以“原始”这个词来修饰,便如同与野蛮粗鄙画上了等号。而“食”这一原始欲求,却偏偏在华夏文化的浸润下,生出几许优雅精致来。
且先不说其他,自先人们席地而坐起,光是这先后顺序与座位次第上的差异,便可分出尊卑贵贱。筵席之上,主需候客,客需随主便;在入座时,主坐首席,其次是下首。去人家家中做客,倘若在大摇大摆姗姗来迟之后,还一屁股坐在了主人的位置上,这就不光是丢人现眼这样简单的事了。
都说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可对于我们的餐桌而言,ビジネス英語即便在开席之后,举杯投箸之间,依旧是一番细致的活。在这里,你需要比平日里加倍小心,你要压低你的嗓门,即便是数九寒天,你也要说出春风戏柳的韵致来;进餐时,更是要细嚼慢咽,即便你肚里的蛔虫已闹翻了五脏庙。这里容不得说话声如同风雨满城,容不得吃得风卷残云,倘若你这样做了,饕餮之徒的标签,就挂上了你的脑门。
这样的餐桌雅则雅矣,只是总让人觉得太过疏冷清淡了,似乎有些不近人情。因而,不知是从何时何人开始,往这餐桌上泼了一壶酒,这餐桌,仿佛是借了酒劲儿,开始热闹起来。人们在这里引觞满酌,扯着喉咙,大声叫嚷着行酒令,如遇知己,熟女斗酒十千恣欢虐,然后倾壶而醉。李太白,以这桌上的热烈,混杂着他性格里的冷傲,酿出了一坛又一坛,外在浓烈,骨里却孤独的诗酒。
慢慢的,这餐桌,成了文人骚客情感的集散处,多少失意惆怅在这里得到慰藉,又有多少得意满志,在这里被放大。
最后,餐桌嫁给了酒,冠了夫姓,成了酒桌,不离不弃。
成了酒桌的餐桌,是真正沾染上了酒的烈性了。逢年过节,太陽光発電大家围桌而坐,上菜的大声报着象征吉祥如意的菜名,一条鱼,便是“连年有余”,一碗面,是“寿比南山”,金灿灿的玉米,叫做“黄金万两”,说来,不论是哪一种,都寄托着大家最诚挚的祝福。
而一杯酒,或浓或淡,只要举起了杯,就只需一饮而尽,一切就尽在不言中了。当酒杯丁零当啷的碰撞,划拳的声音此起彼伏,人们或醉或醒,一桌,看尽人生百态。
这时的餐桌,是我最爱的。可是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充满着人情的感性餐桌,终究慢慢冷静理性下来。它成了谈判桌,商务桌,上面盛放着,不仅仅是个人的悲欢离合,而是一轮又一轮的智力交锋,是算计,是谋划,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的应酬。在这样的觥筹交错中,热情渐渐淡褪,人们在酒杯筷箸的掠影中,戴上面具,面对着山珍海味,玉盘珍馐,却发自内心的怀念起,家中方桌上的粗茶淡饭。
就像我曾经看见外婆,面对一大桌的形形色色的饭菜,举筷,放下,又举起,又放下,最终,还是无从下筷。不是因为无从选择,而是选择太多。人有时是最奇怪的动物,当到了无可选择的境地,往往会有所得到,当选择太多,却什么也不能得到了,得到越多,却觉得拥有越少。所以,她总怀念旧时的餐桌,怀念着摆在上面的咸菜、馒头、苦菜。
生活质量跟着GDP节节攀升的我们,又在这张色彩纷呈的餐桌上摆上了什么呢?鲍鱼还是鱼翅?每当重大节日一到,饮食消费,就执掌了人们的钱包,烟酒过后,这餐桌的主人,涨红着一张喜气洋洋的脸,神气十足的挥袖离去。剩在餐桌上的,是一盘盘余了一半甚至更多的残羹冷炙。
酒足饭饱的我们,或许真的应该冷静下来,仔细看看,我们到底在这张餐桌上摆上了什么。不是鲍鱼鱼翅,不是海参燕窝,而是一幅幅丑态毕现的,赤裸裸的众生相。优雅了如此之久的我们,终究还是沦落为饕餮之徒。都说中华的饮食文化博大精深,都说吃在中国,可面对着日益膨胀的餐桌浪费数据,面对着“剩的越多,越有面子”的心理,我们还会说是吃在中国吗?这分明是在吃中国!好面子,本就是我们民族的慢性痼疾,但若让它以这样的方式发展下去,它就会变成恶性毒瘤。
回顾我们的餐桌,上溯殷商,下迄共和,我们从“席地而坐,凭俎案而食”到坐着高脚椅,围桌而餐,整个餐桌文化的空间,从一个低矮的平面,拉升到了一个立体的空间。可貌似,我们的餐桌素养,却没有随之被拉升,反而被挤压缩小了。
酒酣耳热的我们在餐桌上摆上的,应当是真心,剩下的,应当是理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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