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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南京龙虎网-南京日报
一九二三年八月,朱自清与俞平伯同游秦淮河,相约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为题,各作散文一篇。此举成就了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
九十一年后的农历八月,我循先儒足迹,于仲秋之夜寻访“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
今天秦淮河里的船,依然约略可以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大船也依然舱口阔大,是为“画舫”;而小的,是否还是当年的“七板子”?我不得而知。和四围清玻包裹、漆红鎏金的画舫相比,我当然更倾心周身通透、撒风漏气的小船。小船船尾有橹,然而船底也启动着马达,年轻的艄公或船娘一只手搭在橹柄上,有一橹、没一橹地搭讪着碧阴阴的河水。不消费力,自然也就寻不见或矫健或袅娜的身姿在舱尾招摇。栏杆早已不是当年的淡蓝色,舱也永远没有空敞的时候,而我的情思却一如九十一年前的那个八月,被这柔荡着的秦淮水牢牢牵系……
朱先生是江苏人。那个烟花三月的扬州,那个青楼旭日、绿野春风的扬州,是如何晕染了这一身多才又多情的格致?俞先生,又怎样将昆曲的绮丽和红楼的深重掺揉进陶然亭的暮雪、西子湖的香火和秦淮歌女的低唱里?河水还是百年前那般沉淀着六朝金粉,我也只能于它环抱的灯影中聊以遐想了。
无论大船小船,仍旧一律悬着当年的灯彩,在夫子庙双龙壁前的泮池里傍岸或启航。古往今来的船家总是聪明的—既夜,便要赏灯的光影。船上的人看桥、看岸、看河房,是明媚流丽的;而桥上、岸上、河房里的人看船,它也必得有周身的灯彩才“最能钩人”。于是,我的目光开始流连于已完全被现代科技妆点的大小船们,指望那些红火璀璨的霓虹灯也能勾摄了我的魂魄去—去那散光里,去那烟霭里,去那黯波与明漪里找寻我的美梦与愁梦。然而我注定是失败的,今宵的河水与船灯,都那么规整那么匆忙,不再随意而朦胧地散淡着,更失却了悠然有力的汩汩的桨声。没有了打桨的船和没有了歌的舫,就如同这个没有月亮的中秋节,在人为的热闹与欢快中少了几许最本真、最自然、最让人心动的况味。
那年,俞先生是“在利涉桥边买了一匣烟”的。现在的船客却再也寻不见利涉桥的踪影。曾经在桃叶渡旁傍渡而建的木制利涉桥没有坏了状元、进士们的风水,却也没有敌过桃叶渡绵延千年的浪漫传说。如今,桃叶渡早已不需用“利涉”二字来化解它的水深流急,也自任由利涉桥的典故湮灭在秦淮河跌宕的记忆里。古城南京,又有多少桥、路、阁、舍和它一样,淡出现实、走进故事?
两位先生的小船“从东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了。他们笔下稍纵而过的“东关头”,就是现今的东水关。而大中桥,今天的船是到不了的,也就无法回溯大中桥“古昔工程的坚美”和秦淮盛世时桥上两旁的房子里是怎样地夜夜笙歌。从夫子庙乘小船一水东去,便是摇橹船的终点—东水关。和先生们游踪的尽处—大中桥外的顿然空阔相比,这个秦淮河徜徉进南京城的入口自然少了“荒江野渡”的光景,没有疏林淡月蓝蔚的天,却触目可及往古的朴拙—古的桥、古的河、古的墙、古的闸口。这三五里水路相隔,自是让东水关远离了粉黛熏染和明末飘来的香,扑面而至的舒朗,恰如繁花迷眼之后的清风拂面,松爽了眉目,酣畅了呼吸……
原来,十里秦淮的源头是这般婉秀的,和夫子庙的秦淮风韵相比,你更能在这里寻到绿水驰道、烟月迢迢的天然韵致;原来,她也是这般沉静的,让你猜想她确曾听到往昔飘来商女的隔江吟唱,还有从千里莺啼、玉楼瑶殿到蜀鸟吴花、荒城颓壁的更迭沉淀在她亘古的河床。
嫣红唐装的船娘有一橹、没一橹地拨开回航的水路,在间歇的橹声和有节律的马达声里,我看到灯影渐浓。厚而不腻的水面上,重又夜浪浮金。
秦淮河还是热闹的,总有这如许多的大船小船在她的襟怀里穿梭游荡。有时它们是擦肩而过,逢到船多水窄的域界,小船便真的是“在大船缝里挤着、挨着、抹着走”了。各色彩灯绚烂了河岸,而那灯影却袅袅婷婷、影影绰绰地扑进河里,柔柔细细地泼洒着一整夜的浓墨重彩。还有八月的桂子香,随在中秋微醺的风里,似有若无地弥散在秦淮河上,恍若千年前朱雀桥边草花葳蕤,遍地盛放。
可惜,今夜的沉静与热闹里,唯独遗落了月儿的清辉流泻。
没有皎月的中秋夜,却被灯火映得通明透亮。我仿佛寻见秦淮河“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蔷薇色的艳迹了—在隔世的烟波里,也在现世的梦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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