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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是个被文人雅士吹唬得神乎其神的地方,也是个被同样的文人雅士贬斥得一文不值的地方。至于我个人,对于自己不懂或是不太懂的事物,总是出言谨慎,不敢轻易臧否。去年被人强拉去给网上文学做了一次评委,结果惹得网上精英们很不高兴,说既不上网又不在网上发表文章的人如何能有资格当网上文学的评委?精英们的批评让我感到口服心服,既不上网又不能在网上发表文章的人的确没有资格当网上文学的评委,就像既不欣赏音乐又不能创作音乐的人没有资格去给音乐比赛当评委一样。
自我检讨之后,一种强烈的自卑感油然而生。“90年代不上网,就像70年代不入党。”这比喻听起来很顺耳,但并不贴切。70年代要入党,除了自己表现积极,服从领导、团结同志之外,关键还要家庭出身好,家庭出身不好,表现得再积极也是白搭,弄不好还会给你戴上一顶“伪装进步”的大帽子。而90年代的上网,只要家里有台电脑、有根电话线,随时都可以上,一不要写申请,二不要什么人批准,更不需积极表现。但我为什么迟迟不上网呢?因为我对涉及到机械、电子之类的东西心怀恐惧,总认为这些东西高深无比,非有天才学不会。后来我坐出租车,与司机闲谈起来。司机说,上网比上床还要容易,上床前你还要洗脚刷牙脱衣服,上网前什么都不需要。他还说,开车比上网还要容易。我问他像我这样的人用一个月的工夫能不能学会开车?他说:别说是您,把一头猪绑在驾驶盘前一个月,它也会了。
在这个司机的鼓励下,我终于上了网。上网之后发现,所谓网上文学跟网下的文学其实也没有什么根本的区别。如果硬要找出一些区别,那就是:网上的文学比网下的文学,更加随意、更加大胆,换言之,就是更加可以胡说八道。一个能在纸上写作的人,只要不吝惜电话费和网络费,完全可以在网上写作。唱歌跳舞你不会,胡说八道难道还不会吗?渐渐地我也知道,大多数的网上文学,都是在网下写了然后贴上去的。因为写作时就知道了要往网上贴,所以这在网下创作的东西,也就具有了网上文学胡说八道也可以叫做“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素质。有了这些经验之后,所以当网站让我开一个专栏时,我稍微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今后,我也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也是个网络写作者,我已经取得了给网络文学当评委的资格了。
为了证明网下的写作与网上的写作差不多,现在我就把我几年前为自己的散文随笔集《会唱歌的墙》写的序贴上来:这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随笔集,但我更愿意说这是一盘羊杂碎。我拿不准收集在一起的这些文章究竟是散文是杂文是随笔还是别的什么鸟玩意儿。想不到这十几年来,除了小说和剧本之外,我还写了这么多胡言乱语。前几年散文、随笔热门时,前后大约有十几家出版社动员我编一本集子,我心里虚得很,不敢应承。因为我想一个人写小说时总是要装模作样或是装神弄鬼,读者不大容易从小说中看到作者的真面貌。但这种或者叫散文或者叫随笔或者叫杂文的鸡零狗碎的小文章,作者写作时往往忘了掩饰,所以就更容易暴露了作者的真面孔。如果是貌比潘安,暴露了正是一件幸事;如果是貌比莫言,暴露了岂不麻烦?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有自知之明。据说写散文、随笔要有思想,我没有思想,有的只是一些粗俗的胡思乱想;据说写散文、随笔要有学问,我没有学问,有的只是一些道听途说的野语村言;据说写散文要有高尚的情操和美好的理想,这两样东西我都没有,有的只是草民的念头和生理性的感受,所以我轻易不敢把这些东西集中起来示众。那么为什么又把它们收集了起来呢?第一个原因当然是因为版税,第二个原因嘛,我想既然说百花齐放那就应该让狗尾巴花也放,既然要百家争鸣就允许让乌鸦也鸣。就像我的存在使一直嘲笑我相貌丑陋的那些貌比潘安的男作家更潘安一样,我的散文、随笔集的出版,也会使中国的散文随笔集们深刻的显得更深刻,渊博的显得更渊博,高尚的显得更高尚,美好的显得更美好。
这不过是我的梦想而已,其实在这个年代里,多一本书或是少一本书,就像菜市上多一棵白菜还是少一棵白菜一样,甚至还不如。写完这自序之后,我就开始修正文中的观点。一个人在写小说时装模作样、装神弄鬼,写散文、随笔时何尝不是装模作样、装神弄鬼呢?小说是虚构的作品,开宗明义就告诉读者:这是编的。散文、随笔是虚伪的作品,开宗明义告诉读者:这是我的亲身经历!这是真实的历史!这是真实的感情!其实也是编的。
一个爱好嫖娼的男人,偏偏喜欢写一些赞美妻子的文章。一个在海外混得很惨的人,可以大写自己在美国的辉煌经历,可以写自家的游泳池和后花园,可以写自己被克林顿请到白宫里去喝葡萄酒,希拉里还送给他一件花边内衣。一个连邓小平骑的那匹骡子都没见过的人,在邓小平去世之后,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写回忆文章,回忆在大别山的一条河沟里,自己与敬爱的邓政委在一起洗澡的情景。一个自己的爹明明只是一个团副的人,在散文、随笔里,就可以把自己的爹不断地提升,一直提升到兵团副司令的高位。吹吧,反正不会有人去查你爹的档案。一个在成为作家之前明明只是个医院勤杂工的人,在成了作家之后,在散文随笔里,就先把自己提拔成护士长,然后提拔成主治医生,最近已经把自己提拔成了给叶利钦总统做过心脏搭桥手术的主刀大夫了。下一篇散文就可以写写你给毛泽东主席做白内障手术的事了。你想让读者知道,你当作家是在客串,是很不情愿的,你的最大的才能是表现在医学方面。受你的启发,我准备写一篇回忆文章,回忆我少年时参加全地球锄地比赛的情景,那是1960年,我五岁,比赛的地点在北大荒,评委有王震将军,有朝鲜的金日成首相,还有越南的胡志明伯伯。比赛开始前,胡伯伯摸着俺的头说:好孩子,好好锄。得了冠军奖给你一个大豆包!一个明明连《三国志》都读不通的人,照样可以引经据典地写“学术性”的历史文化散文,资料不够,大胆编造就是,越是没影儿的事儿越是安全。你说苏东坡中过状元那是不行的,但你说苏东坡在海南岛嫖娼谁也挑不出你的毛病。你说托尔斯泰来过你的老家是不行的,但如果你说,你的老爷爷曾经到过俄罗斯,在一个小酒馆里跟托爷爷碰过酒盅子那是可以的。你点名道姓地说一个上海的著名评论家把你誉为比鲁迅还要深刻、比徐志摩还要浪漫、比钱钟书还要博学的伟大文学家那是不行的,但是你说毛里求斯的一个著名的评论家这样评价你是可以的。
前几年有人还批评人家台湾的三毛,说她的那些关于大沙漠的散文是胡编的。我觉得这些人真是迂腐,谁告诉你散文、随笔都是真的?你回头看看几十年来咱们那些著名的散文、随笔,有几篇是真的?大家伙儿都心照不宣地胡编了几十年了,为什么不许人家三毛胡编?
咱家也坦率地承认,咱家那些散文随笔基本上也是编的。咱家从来没去过什么俄罗斯,但咱家硬写了两篇长达万言的俄罗斯散记,咱家写俄罗斯草原,写俄罗斯边城,写俄罗斯少女,写俄罗斯奶牛,写俄罗斯电影院里放映中国的《地道战》,写俄罗斯小贩在自由市场上倒卖微型原子弹。咱家的经验是,越是没影的事,越是容易写得绘声绘色。写时你千万别心虚,你要想到,越是那些所谓的散文、随笔大师的作品,越是他娘的胡扯大胆,天下的巧事儿怎么可能都让他碰到了呢?如果你经常地翻翻那本十分畅销的《读者文摘》,你就会明白,那些感人至深的写”亲身经历“的文章,其实都是克隆文。
还有那些“访谈录”、“自传”、“传记”、“日记”,我劝大家都把它们当成三流小说来读,谁如果拿它们当了真,谁就上了作者的当。
短短的上网经验使我体会到,人一上网,马上就变得厚颜无耻,马上就变得胆大包天。我之所以答应在网上开专栏,就是要借助网络厚颜无耻地吹捧自己,就是要借助网络胆大包天地批评别人。当然我也知道,下了网后,这些吹捧和批评就会像屁一样消散——连屁都不如。当然我也知道,上网的人里边确实也有很多品德高尚、思想健康、表里一致的人,但“歪船野马偏激文章”,如果此文伤害了谁,就请放开喉咙骂一声:呸,这算什么狗屁文章!旧“创作谈”批判1984年秋,初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曾经写过一篇有关创作的短文:天马行空。
作家在进入创作过程之前和创作过程中,最艰苦也最幸福、最简单也最复杂的劳动就是想象。没有想象就没有文学。没有想象的文学就像摘除了大脑半球的狗,虽然活着但是没有灵气,虽然活着也是一条废狗。因此虽然没有想象力的文学作品虽然不缺”零件“但缺少最重要的灵气,所以也不能算真正的文学作品。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这无疑是正确的,但仅有生活还是不够的,因为人人都在生活,但并不是人人都能写作。写作的人当中不少也是在凑热闹,写不出真正意义的文学作品,他们的问题就是缺少天才和灵气。一个文学家的天才和灵气,集中地表现在他的想象能力上。浮想联翩,类似精神错乱,把风马牛不相及的若干事物联系在一起,熔为一炉,烩成一锅,糅成一团,剪不断,撕不烂,扯着尾巴头动弹,这就是想象的简单公式和一般目的。
作家在进入想象过程之后,必须借助于想象给原始的生活素材插上飞动的翅膀。能飞起来的当然好,飞不起来的正是要淘汰的菜鸟。这种想象也是对原始素材的加工和蒸馏,升华和提高。只有经过了想象的东西才是非常灵动、非常活泼、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否则就会僵化、老化、固定化、程式化。
要想搞创作,就要敢于冲破旧框框的束缚,最大限度地进行新的探索,犹如猛虎下山、蛟龙入海,犹如国庆节一下子放出了十万只鸽子,犹如孙悟空在铁扇公主肚子里拳打脚踢翻跟头,折腾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口吐莲花头罩金光手挥五弦目送惊鸿穿云裂石倒海翻江蝎子窝里捅一棍。(选自:《莫言散文新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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