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湘晨 中国民俗学网
在大雪中转场的牧民和羊群
族中的大妈为转场的人们打馕
本文作者、纪录片《帕米尔》导演刘湘晨为115岁的吾守尔·尼牙孜做口述记录
转场途中的暂栖地
帕米尔高原的自然环境,不可能提供巴音布鲁克或伊犁河谷那样辽阔的牧场,藏在每一条沟里不知多远、多么隐秘的零星草地最后都会被找到,作为一年轮牧草场的延伸与补充。沿着札莱甫相河谷行走十数天,这一段札莱甫相河流域的每一座山和每一片草场,分属勒斯卡姆十二个自然村七百多口人名下。这些草场很分散,小块儿的草场一眼望去跳不出一声口哨能听到的范围,这使得勒斯卡姆村家家牧场一年的轮转次数至少在四五次以上。地势最高的牧场,超过海拔5000米,接近藏北高原寒漠草甸的极限。
最后看一眼札莱甫相河
达吾提·吾守尔家的冬春草场都在札莱甫相河畔,迁往夏牧场和秋牧场需要穿过札莱甫相河谷再远去塔什库尔干河谷,其间的牧道攀山涉水,辗转难行。一片草甸有泉水溢出,走出一片沙棘林的尽头必须通过数百米的一段岩壁,一年之间,也许只有羊群这一次的过往。突然遭遇一场风,沙尘弥扬,走到岩壁一半的羊群像纸片一样被掀下去。顶着风,不得不扶着岩壁往上爬,马木提·达吾提最后扶着羊一只一只通过了这段绝壁。高大耸立的岩壁,细如线丝的一条牧道,零零星星的羊就是被穿成一串儿的旱獭或野兔子。
盖加克山口位于札莱甫相河中段偏北,这时候,吆着羊群,马木提·达吾提夫妇已在札莱甫相河谷走了五天。
东部帕米尔高原和高原以东的基本地理形态,天山、昆仑山、喀喇昆仑山依次由北向南呈阶梯状排列;以沙拉阔勒岭为界,塔什库尔干河谷和札莱甫相河谷向东间隔分布,两河之间就是海拔5000多米的伊斯同山,穿过伊斯同山连接两大河谷的是一条被当地人惯称的盖加克峡谷,需要走两到三天才能通过。
走出盖加克峡谷东面的峡口,这是勒斯卡姆村最后一眼看到札莱甫相河继续北去的地方,河谷对面陡直的山坡上有清晰的路迹,那里通向勒斯卡姆村最偏远的一个仅有四户人家的自然村——小勒斯卡姆。这一片山地,山体高大,山色偏重;河床辽阔,河岸两边是厚积数百米的黄褐色土层。每到秋季,札莱甫相的河水清澈透蓝,缓缓流过高山与宽大河岸夹持的河床,能让人看到东部帕米尔高原简略到只有几笔线描的辽阔与壮美。
一场雪兜头盖脸地扑盖下来
札莱甫相河在到达盖加克峡口之后,穿过马儿洋、布伦木莎、大同三个乡的区域,接下去就是直接注入塔里木河的一段河脉。近百年间,由于行政区划的界限,鲜见有人完整走过这段河脉的记录。对勒斯卡姆人来说,等再次遭遇这条大河,惟一的选择是逆河东去,再绕行200多公里的新藏线,会在泽普、莎车一带再次看到这条大河蜿蜒流去的情景。那时候,她流得格外从容。在塔里木盆地的南缘,她的体量是惟一能够与天、与地互为参照的存在,静默无声,你依旧能感到那一河流水经过帕米尔以东无数高大山体之间所蕴生、所聚积的无穷力量。
马木提·达吾提夫妇吆着羊群出发的时候,札莱甫相河两旁的河漫滩草甸已是一片绿色,麻黄草开始返青。五天之后,进入盖加克峡谷,随着地势抬升,明显能感到植被开始稀落,高大的阿富汗杨树渐被刺玫替代,最后是没有返青的麻黄草。等到从盖加克峡谷折向达吾提·吾守尔一家秋牧场所在的塔里迪库里山谷,遍地已没有一丝绿色,整个山地还保留着上一季的一片枯黄。我们的帐篷没扎好,整条山谷都被填满的一场雪兜头盖脸地扑盖下来,让人觉得有人为布置的一种恐怖。
你根本无法相信:整个被白雪瞬间覆盖的山地,与数天之外刚刚走过的札莱甫相河谷,会是同一个世界。
每个地名儿都带着最初的心境与发现
从札莱甫相河谷到达塔里迪库里山谷,十一天之间,海拔高度从2800米拔升到4000米以上,地面环境和气候已大不一样,人在海拔低地的冬春概念被完全颠覆,下雪是这里的气候常态。惟一的区别是,这个时候下的雪在地面留存的时间短,太阳一出来,羊就会被吆出去,雪绒渐薄,整个山地披盖的一层草就会露出来,羊能吃到刚被一场雪润湿的草。
我注意到,在进入塔里迪库里峡谷之前,马木提·达吾提夫妇吆着羊每天露营的地方,干树枝架起来的蓬屋,石头垛的房子和随意围起来的羊圈,基本上都是与人共用的,前一户转场的人家走过后一家接着用。进入塔里迪库里之后,连续几天住的地方都是达吾提·吾守尔和马木提·达吾提父子在多年间陆续盖起来的石头房子,这让我觉得应该把这条峡谷命名为达吾提峡谷或马木提峡谷。他们父子没这么想,只告诉我有一位叫塔里迪库里的人最早曾从这里走过,这里后来就有了这样一个地名。
来过一个人,发生过一件事,或以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和物产命名,这就有了帕米尔高原无数让外人迷乱难属的地名,每一个地名儿背后都是人们最初来到这里的心境和发现,没有后来许多复杂的意会和附加。
牧人家的羊永远是外人的一个谜
走过塔里迪库里峡谷,接下去就是卡拉苏峡谷和著名的卡拉苏达坂。卡拉,是“黑”的意思,“苏”的原意为水。海拔会在一天之间再拔升1000米,最高点达到海拔5000米以上。羊群连续三天被吆出去吃草,就是为了积蓄足够的能量和体力,这一年第一次长途转场的100多只小羊羔也得跟着羊群走。
翻越卡拉苏达坂的前一天,雪下得疾下得厚,看不出马木提·达吾提有半点走的迹象。持续到傍午,雪还在下,几十步外的浓密雪雾中传来了人吆着牦牛吆着羊的声音,札莱甫相河谷比马木提·达吾提家还要远两天的另一户人家也赶到了。两家的狗最先扑到了一块儿,狂叫半天才被主人各自赶开。仅容得下五个人蜷睡的一幢石头房子,刚吆进去一圈羊的羊圈,一下子成了难题。不过,我的想象纯属多虑。塔吉克人家的壶里永远有留给客人的茶,塔吉克人家的房子永远有留给客人睡觉的地方,淋得浑身湿透的客人被迎进了屋,你没注意的时候,呼呼作响的牛粪火已经把屋里烘热,一壶热茶沸腾。这一个晚上,两家人睡在一个炕上,两家的羊圈在一个圈里。第二天早晨,马木提·达吾提决定两家一块儿走。
原本想等一个晴天,吆着羊群翻过卡拉苏达坂会轻松许多。两家会合之后,牦牛驮的东西,两家的大羊小羊,再加上还有孩子随行,彼此都是个照应。牧人家的羊永远都是外人的一个谜,等到转场开始的时候,两家的羊已各有归属,没有一只羊混群。
踩着牦牛趟过的雪道走过山口
帕米尔高原海拔4000米以上的山地,接近正午的时候,每天午后都会下的雪如期而至。云气厚积,天空清淡的薄晴被抹去,代之以铅色的云从山头往山谷迅速沉降。牦牛,而后是羊群,在札莱甫相河谷看着它们嗅着草色很难停下来,落下一截儿就追不上。开始往卡拉苏达坂上走,畜们的喘息和步律与人差不多,十几步停下来喘口气,三十步停的间隙会更长一些,不然,腹底就不会有呼出或吸入所需要的力气,人畜都走得慢。
雪雾浓重,已看不出去十步之外。零散的牦牛成为一张毛萱上的点点墨迹,几百羊挤在一块儿就是一摊泼墨。白雪和白雾笼罩的山地已没有任何参照,你只能盯着畜们或浓或淡的黑影子不至于让天地颠倒。
卡拉苏达坂这一年的雪太大了,往年过往的山口已被堵住,走在最前面的牦牛不得不在山顶的雪堆脊线上另外趟出一条路。牦牛走过,人可以踩着牦牛的蹄窝儿子再往前走,雪一下埋到了大腿根儿,背风面的雪能把人埋半截儿。羊群艰难,一条道儿容不下一群羊一起通过,顺坡儿甩下去再向另一座山爬,最边上的羊随时会被挤下去,旁边就是白雪堆砌的一道悬崖。
走这样的路,谁都会格外留心脚下,选择什么样的路能走或不能走。我看到塔吉古丽·霍加木那扎尔压根儿顾及不到脚下有没有路,从深及半身的雪里快速地爬过去,一边挥着手大声吆喝,整个羊群才被拦住,重新回到牦牛刚趟过去的那条雪道上往山下走。
在东部帕米尔高原近二十年的过往中,我曾有多次站在卡拉苏达坂瞭望悠远的经历,若是晴天,站在卡拉苏达坂之上,这时候,你能看到塔什库尔干河谷众山分列、长河蜿蜒的情景,那条河就是塔什库尔干河,河谷之间的一条细线就是贯穿东部帕米尔高原的中-巴国际大通道。浓重的雪雾把一切都抹去了,几步之外,塔吉古丽·霍加木那扎尔吆着羊群的背影已经模糊,只能听到一个女人的吆喝声断断续续,最后被一片落雪的声音淹没……
由此,另一个季节的故事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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