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任职书画协会是纯爱好？

成舍我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滑璇
    12月2日，《人民日报》刊发署名周一波的文章《让书画家协会少一些“官气”》，称官员到艺术家协会兼职，“无非是名正言顺地收钱，默许雅贿”，“尤其个别人作品低劣，却卖得很火，实际上是利用协会领导的幌子中饱私囊”。
    在“苍蝇老虎一起拍”的大背景下，民政部、财政部于11月20日联合下发《关于加强社会组织反腐倡廉工作的意见》;而不到两周后，《人民日报》又刊发周文，艺术文化类社会组织将似乎即将成为下一轮反腐重点。
官员艺术家
    “现在的书法家协会里官员不少。各省的书协主席、副主席，大约1/3是官员或退休官员。”羊城晚报报业集团副总经理、广东华人书法院院长刘佑局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另一位中国书协内部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书协领导中官员、退休官员的比例接近1/2。虽然无法确定中国书画协会中政府官员的准确比例，但只要耐心搜索，几乎在每个省市书法协会领导名单中，都能看到同级政府官员的名字。比如，中国书协副主席王家新的行政职务是中央文化企业国有资产监督管理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山西书协第一副主席张铁锁，现任中共山西省委党史办公室主任;重庆书协副主席吴云斌，另一个身份是重庆市渝北区委宣传部副部长;黑龙江书协副主席李继纯，则是该省政协副主席、党组成员;福建书协副主席陈吉，是该省文化厅副厅长、党组成员；而北京书协副主席丁嘉耕的另一重身份，是解放军总后勤部政治部编研室主任；广东书协副主席陈春盛，现任广州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副局长、党委委员，广东省、广州市政协委员;安徽书协副主席董昭礼，是合肥市政协主席……
    有些官员出席公务活动时，并不以书法家的身份示人;但参与艺术创作、办展览、当评委时，却不忘表明自己的行政头衔。官员与艺术家在身份、职务上的交叠，一方面使党政官员有了多才多艺的增值形象，但有时也会使艺术被笼罩在行政职位的阴影下，失去了原有的价值。
    2013年1月，这样的一幕在陕西书协的换届选举理事会上演。当时，18名候选副主席的资料中只有姓名、行政职务等身份信息，原本最重要的、对书法造诣的介绍或评价却被弃之一旁。
    当日与会人员曾这样向媒体透露：“介绍岳崇为省监察厅副厅长、省政协常委，介绍杨稳新为省移民办主任，介绍卫双良为省财政厅生产资金管理局副局长……介绍59岁的马凤炯时，除籍贯、生平、学历，还有省政协常委、省邮政公司总经理、省集邮协会会长3个头衔，也无书法相关履历。”在等额选举制度下，这些政府或国企领导候选人，最终全部当选。
    很多官员不仅在书协拥有一席之地，在其他艺术领域同样成绩斐然。以上文所述王家新为例，公开资料显示，这位正厅级干部不仅在中国书协、北京书协担任副主席，还同时兼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西泠印社理事、中华诗词学会常务理事等多项职务。另一位多才多艺的政府官员是黑龙江省原常务副省长马国良，他身兼黑龙江书协主席、黑龙江省电影家协会主席、省摄影家协会名誉主席、省工艺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等多重职务。
    除了在职官员，退休官员也成为各地书协主席团的另一大组成部分。中国书协副主席申万胜曾任总政直属工作部部长，被授予少将军衔;副主席赵长青，曾任黑龙江省政协常委，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省文联党组书记;重庆书协主席刘庆渝，曾任重庆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黑龙江书协副主席赵学礼，曾任黑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副院长、省政协副秘书长;河南书协副主席王宝贵，曾是开封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四川书协副主席王七章，曾任四川省政府副秘书长、驻北京办事处主任;西藏书协主席杨双举，为西藏军区政治部主任，授少将军衔。而呼吁官员退出艺术家协会、在《人民日报》刊发评论文章的周一波，本身也曾是陕西省政协原副主席、中共陕西省委统战部原部长。
    不过，退休官员到书协继续领导生涯，并不是最近才出现的新现象。1981年5月，中国书协成立伊始，第一任主席是已75岁高龄的舒同。上世纪50年代，这位书法家曾经担任中共山东省委第一书记兼济南军区第一政委、党委第一书记，后又调任中共陕西省委书记处书记。现在电脑软件中的“舒体字”，便是由他而来。舒同之后，再没有退休官员担任过中国书协主席一职，但他们始终存在于副主席的队列中。比如第一届副主席陈叔亮，曾任文化部艺术局美术处处长、艺术教育司副司长;第一届、第二届副主席周而复，曾任文化部原副部长、对外文化联络委员会副主任;第三届副主席李铎，被授予少将军衔。这些老书法家们在艺术上的成就或许有目共睹，但官员、尤其是退休官员进入书协，似乎就此成为常例。
    另一个较多为退休官员担任的职务是各地书协的名誉主席。以山东省书法家协会为例，在任的10位名誉主席中，至少5人为退休官员，包括山东省原副省长王玉玺，原省委常委、省军区政委、少将刘国福，原副省长、省政协副主席林书香，省人大常委会原党组副书记、副主任国家森，省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党组成员连承敏，几乎囊括了山东省党、政、人大、政协甚至军区的5大班子。
    据《中国新闻周刊》不完全统计，除港澳台外的中国31个省区市书法家协会中，有至少66个名誉主席、主席、副主席为官员或退休官员担任;而在很多省份的书协中，除上述三种职务外，还有少则十余人、多则数十人的主席团委员、常务理事、理事等，其中亦不乏官员、退休官员的身影。
当上领导，坐地起价
    官员、退休官员在书协担任领导，确实因为他们的书法造诣深厚?有过近30年中国书协会龄的刘佑局，给出的答案简单明了：利益。
4年前，由于不愿接受中国书协“世风日下”、沦为“尔虞我诈的名利场”，刘佑局主动退出，一并辞去的还有广东书协理事一职。刘佑局透露，在书协内部，发展会员、举办展览、评选奖项等都是书协领导们赚钱的门道。“方式很简单，就是卖字。你想成为书协的会员吗?你想参选全国书法篆刻展、想评奖吗?那先买我的作品吧。”刘佑局说。
    除此以外，中国书法作品市场上，价格常常因“人”而异，行情涨跌全看作者所隶属的书协级别高低、在书协中所担任的职务贵贱。
    只要在书协的级别、职务固定，作品的价格范围也就相对固定，“当上领导，身价百倍”。据刘佑局透露，一般来说，各省书协主席的作品每平方尺的价格数千元人民币，中国书协理事的作品价格每平方尺在一万元至两万元，副主席则可达每平方尺两三万，级别越高，价格越高。
    而在书法、绘画、摄影等艺术光环的掩护下，行贿也成为一种看似公平的市场交易行为——向领导们求其墨宝，再付以“润笔费”。
2014年9月，江苏省新闻出版局副局长蒋国星因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零六个月，没收个人财产人民币40万元。这位曾经的江苏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曾为房地产开发商题写小区匾额，4个字便收取润笔费5万元。
    另据此前公开报道，2000年被执行死刑的江西省原副省长、中国书协理事胡长清曾公开卖字，每幅标价3000元至6000元，有一幅字“润笔”费高达9万元；2005年，因贪腐落马的四川南充营山县原县委书记杨毓培，他自认为卖字得来的40万元属于合法收入，不应认定为受贿；2007年受审的河南省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党组副书记王有杰，曾身兼中国书协会员和河南书协首席顾问，素有为人题字的雅好;2010年，因受贿罪被判处死缓的广东省政协原主席陈绍基，也曾是广东书协主席。
    盘点这些曾经的官员书法家，受贿是他们共同的罪名。对此，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教授阮齐林认为，书法与这两个罪名并没有必然联系。但在这些案例中，很多官员把不值钱的书法作品高价出售，并自我安慰为“公平交易”。“买下来的人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作者手中的权力，也就是变相行贿。”阮齐林说。
    事实上，早在1998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便联合下发了《关于党政机关领导干部不兼任社会团体领导职务的通知》(下简称《通知》)，明确要求县级以上各级党的机关、人大机关、行政机关、政协机关、审判机关、检察机关的县(处)级以上领导干部，不得兼任社会团体领导职务。国家行政学院纪检监察室主任竹立家认为，书法家协会、美术家协会、作家协会等带有艺术属性的人民团体，也属于这份十余年前《通知》的涵盖范围，领导干部不该在其中兼职。
   “过去，提到社会团体、社会组织的腐败，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行业协会，认为其中有很多利益输送。但实际上，艺术类的社会组织也有腐败的性质，只不过腐败的方式不同。”竹立家说，艺术圈的腐败，仍然渗透着官场上的权力和利益，不容忽视。
    12月7日，在《人民日报》发表评论5天之后，在陕西省书法家协会2014年工作总结会议上，周一波宣布辞去陕西书协主席职务。
    据报道，他在提及自己决心离职的原因时说，“今天我带头退出书协主席职位，是为了换来一个新的协会机制……官员退出书协不仅是个人的事情，还涉及到未来协会改革能否彻底到位……但是我们也要看到党政领导干部的退出并不是一退了之，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它的贡献只是给协会改革掘开一个口子，让清流入注。抓住了这个机遇加大改革步伐，便会事半功倍，重现生机……”（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