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青年报
日本遗孤的代表向还健在的中国母亲赠送礼物
李淑兰是还健在的一位中国母亲,已年过九十
一位仍然留在中国生活的日本遗孤,向记者展示当年她的日本母亲给她留下的书信
日本遗孤们想起了以前的岁月,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
舞台上响起低沉的音乐,预示一场毫无准备的逃亡。穿鲜艳和服的日本小女孩,被仓皇的人群裹挟。转瞬,和服被花棉袄棉裤替换,音乐轻快起来……
2015年7月12日,在哈尔滨南岗区政府院内三楼礼堂,73岁的中村惠子及同伴们试图用舞蹈,还原70年前历史的“真实面貌”。
快结束时,台上的人潸然泪下,台下多名观众也红了眼睛。
舞蹈的名字叫《中国妈妈》。表演者平均年龄在70岁以上,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日本遗孤。
1945年8月,日本战败投降。在日本军队撤退和遣返过程中,约有4000多名13岁以下日本孤儿被遗弃在中国,被中国人抚养长大。中日邦交正常化后,多数遗孤回到日本。中国养父母被迫与孩子分离,终生牵挂着他们。
2015年7月12日,24名日本遗孤及其家人组成的“日中友好之会感恩团”来到哈尔滨,感念中国养父母的恩情。这是他们继2009年以来,第二次组团访华。
70年了,如今还健在的中国养父母,哈尔滨仅剩7人,且年龄均在90岁以上。中国养父母这个群体正走向消逝。
“我们有义务向年轻人讲述那个时代的历史故事。”日本NPO法人“中国归国者及日中友好之会”理事长、感恩团团长池田澄江将之视为报恩的一种责任。她说,日本是祖国,中国是故乡。
日本国驻沈阳总领事大泽勉表示,在70年前的那段困难时期,中国养父母们没有顾忌自身生活的艰辛,收养并精心培养了日本人的孩子长达数十年,这些养父母的行为让人感动。
“那小模样,我不收养(她)就可能死了”
在位于哈尔滨长春街198号的简易楼房里,90岁的李淑兰老人翻出养女曾从日本寄回的一叠照片。自1996年最后一次见面,照片成为她思念女儿的唯一出口。后来,女儿失去音信,她听说得了抑郁症。
李淑兰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养女的场景。刚从难民所出来,5岁的孩子骨瘦如柴,耷拉着脑袋,胳膊几乎同大人拇指一般细,身上还爬着虱子。
她的日本母亲比划了半天,大意是有4个孩子,已无力带这个最虚弱的女儿回国,希望李淑兰能暂时收留她。那是1945年8月,日本已宣布战败,关东军仓皇撤退,日本开拓团团民被日本统治集团及关东军所抛弃,只能四处逃亡。
“她可能觉得孩子跟着我们不会挨饿。”李淑兰同丈夫当时在长春街133号开粥铺、卖包子。夫妇结婚4年,未生育。
“国家之间的事情咱也想不了那么多,当时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李淑兰夫妇遵从质朴的人道主义观念,收留了小女孩,并给日本妇女200元(伪满洲国货币),作为回国路费。而当时卖一个包子,仅赚几分钱。
被问到为何收养侵略者的孩子时,李淑兰老人说,就是见孩子可怜,只想着把她救活。“虽然日本侵略过我们,但他战败了,咱不能欺负他们(平民)。”
李淑兰很少跟人提及,她本人就同大女儿命运相似。一岁时被寡母送人,养父母待她一直视如己出。甚至最困难的时候,养父宁愿亲生儿子寄养在弟弟家,也要把养女拉扯长大,直至出嫁。
李淑兰夫妇把池边顺子领回家,取名田丽华。靠着喂米粥,搭配牛奶、饼干,孩子的身体慢慢有了起色。
哈尔滨市红十字会日孤养父母联谊会会长胡晓惠介绍,日本战败后,像田丽华这样被中国人收养的日本遗孤约有4000人,绝大部分在东北三省及内蒙古自治区,黑龙江最多,光哈尔滨就有240多名。遗孤大多来自日本向中国侵略性移民的“开拓团”家庭。
吉林长春的李淑贤夫妇也曾收养一名日本遗孤,取名徐桂兰(日本名青山百惠)。李淑贤曾在怀有五六个月身孕时,到日侨聚集区卖鸡蛋,被日本兵狠踢肚子而流产,自此落下不孕的病根。1945年,邻居从长春火车站前的垃圾堆捡回一个流浪的日本小女孩,告诉李淑贤夫妇,如果没人收留,孩子会饿死。
在多年前的一次受访中,李淑贤曾描述当时的矛盾心情,“当我一看见日本孤儿的那小模样,我不收养(她)就可能死了,于是,以前的仇啊恨哪,都忘到脑瓜后边去了。”
胡晓惠称,当时收养日本遗孤的,绝大部分都是最普通的老百姓,有城市工人,也有农民。
刚来到新家时,田丽华只会说日语,李淑兰一个词一个词教她中文,从“筷子”、“桌子”等简单的日常词汇学起。
李淑兰家所居住的大院,有多家邻居都收养了日本遗孤,大女儿并未因为特殊的身份而受到歧视。她听说,有的日本遗孤在学校里会被同学喊“小日本鬼子”,但自己的女儿从未遇到过这种歧视。在她眼里,女儿很听话,邻居们都会主动照顾她。
此后,李淑兰同丈夫又生育了6个孩子。家里最困窘的时候,被芯都掏出卖掉,即使这样,他们也尽量不让女儿受委屈。
1958年,田丽华参加工作,搬到单位的单身宿舍,每月工资33元钱。老伴儿曾想让大女儿贴补一下家用,立刻遭到李淑兰拒绝。她盘算着,女儿应该经济独立,过更好的生活。
“父母的爱是没有国界的。”中村惠子操着流利的一口东北话,回忆养父母的恩情。1945年,吉林延吉城市贫民姜瑞芝、汪素珍夫妇,从难民所收养了两名日本遗孤,一个是3岁女童,后取名姜恩光(日本名中村惠子),另一个为七八个月大的男婴,取名姜恩庆。
为了养活两个孩子,养父母要做多份工。中村惠子记得,养父当时年纪大了,仍拉着板车走街串巷给人家送煤,后来还缝草袋子、打更、看守陵园。养母则织毛衣贴补家用。在东北,冬天的夜晚极为寒冷,姜恩光醒来看到养母还披着被子,一针一线织毛衣。
就这样,养父母含辛茹苦,把她供到中等师范学校毕业,把弟弟供到了大学。
教师出身的中村惠子,看重实事求是。她也听说过,有的遗孤确实受过苦,由于各种变故,有的孩子被养父母转送给其他人家,给他们的心理带来创伤。但中村惠子强调,自己是很幸福的,因为爸爸妈妈省着吃喝,留给他们姐弟俩。而本次感恩团中,好几名遗孤都是爸妈的“小宠儿”,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父母养育我们的恩情不能忘。”中村惠子眼里噙着泪。
“我还想着哪天去看看她”
7月12日的日本遗孤感恩会活动,李淑兰老人作为养父母代表受邀参加。回家后,老人难受起来,“我的姑娘没回来。”这位性格开朗的老人声音有些哽咽。
90岁高龄的李淑兰至今仍能准确说出两个日期:1980年5月18日、1981年9月27日。前一个,是大女儿田丽华(注:日本名“池边顺子”)被确认为日本遗孤的日子;后一个,是女儿全家离开中国的日子。
自中日两国实现邦交正常化,注定中国养父母要承受无奈分离的痛苦。1981年,日本政府宣布有组织、有计划地寻找在华残留孤儿。当年,在中国政府的帮助下,第一批日本遗孤回国,田丽华就在其内。
据日本厚生省统计,约有3800多名遗孤及其配偶、子女到日本定居。
早在1980年,田丽华的日本生母就通过哈尔滨外事办寻找女儿。外事办工作人员到家里来调查时,李淑兰没有丝毫隐瞒。得知女儿全家要离开中国时,李淑兰说服自己:人家亲妈,能不让认吗?反正她早就有了自己的家庭,就当落户到外地了。
刚到日本时,田丽华与养母联系频繁。除了汇钱孝敬养母,她还写信诉说正在遭受的心理折磨,称亲生母亲待自己并不好,还截留政府发给残留孤儿的生活补助。李淑兰则在信中劝慰养女。
1984年8月,大女儿第一次回哈尔滨探望养母。第二次见面则是12年后。最近19年,她再也没见过这个女儿,近些年甚至失去联系。她辗转听说,女婿在日本去世后,女儿患上了抑郁症。
“我还想着哪天去看看她。”李淑兰始终记挂着这个女儿。老人身体硬朗,独自居住,每天还能洗衣做饭。
许多回国的遗孤,也在日本思念着养父母。迁居日本后,洪静茹(日本名铃木静子)基本每年都会抽时间回到中国探望养母沙秀清,并带老人去过三次日本。直到2013年老人去世。
这次随感恩团来到哈尔滨,见到坐在前排的李淑兰,洪静茹喊了声“大娘”后,眼圈一下红了。她把一份小礼物恭敬地送到老人手中,请她收下一个日本遗孤的心意。
此前也有极端个例见诸报道,有日本遗孤回国后再不与中国养父母联系,留年迈的中国养父母孤独终老,临死还在念叨着养子的中国小名。
此外,为了担心孩子离去,还有中国养父母选择终身保守秘密。方正县70岁的孙玉琴,在母亲临终前才得知自己是日本遗孤。养母拿出收藏半个世纪的两页泛黄信纸,告诉孙玉琴,她的父亲叫池田,东大阪人。1945年8月2日,在自家苞米地,养父母发现一对日本夫妇藏在垄沟里,女的即将临产。见他们可怜,孙玉琴的养母便将二人带到自家炕上,为日本女人接生。当时,藏匿日本人要承受风险。日本夫妇提心吊胆藏了几天,决定回国。临走前,他们请求好心农妇收留他们刚出生的女儿,两人各给孩子写了一封信。
7天后,孙玉琴的养父在家附近发现了这对日本夫妇的尸体,身上有弹孔。当年生母离开前,曾经用一件呢子大衣盖在她身上,养母告诉孙云琴,‘你妈比划半天,意思是你长大了能穿’。
“为什么没早点告诉我这些?”23年前,孙玉琴问养母。养母的顾虑则是“亲生父母都不在了,你回去干吗?你命苦,怕你在那边受罪。”
中村惠子的养父母在上世纪70年代过世,生前也未告知她们姐弟的真实身份。她是凭着胳膊上日本人特有的种痘痕迹,在1998年被确认为日本遗孤。离开中国时,中村惠子充满矛盾:毕竟是日本血统,寻根的念头时刻提醒着她,但半辈子长在中国,有些东西无法割舍。
“咱们是中国人嘛”
哈尔滨方正县“中国养父母公墓”,是中日民间交流的一座“地标”。 1995年,由日本遗孤远藤勇出资兴建。远藤勇还亲笔写下“永世不忘养育之恩”几个字。
7月13日,感恩团来到“中国养父母公墓”,日本遗孤为中国养父母献上一捧捧鲜花。
虽然自己的养父母并未葬在该处,但一名73岁的遗孤仍按中国祭拜方式,跪地、三叩首。起身时眼泪倏地流下,她喃喃道“你们就是我的亲妈妈”。
为了这次访华,遗孤每人自费14万日元,这相当于他们在日本一个月的生活费。
有研究分析,日本遗孤归国时多已四五十岁,语言不通,文化及生活习惯不同,令他们在融入日本社会过程中受到种种歧视。据统计,65%的返国日本遗孤只能靠救济金生活。
回日本前,中村惠子及丈夫均已退休,两人每月退休金加起来有七八千元,在延吉算得上中等偏上的生活水平。但去到日本后,两人语言不通,只能靠政府微薄的补助金维持最低生活。去超市买菜,中村惠子都会挑选最不新鲜的廉价菜。所幸,他们这个群体能享受住房、医疗全免费的政策。
她同家人现居住在埼玉县入间市,与周围日本邻居关系很好,但进一步交流不太可能。一双儿女均在日本成家,他们会主动给钱,但中村惠子不愿给孩子增加负担。对于这种与日本社会迥异的尽孝方式,中村惠子脱口而出“咱们是中国人嘛”,说完她自己先笑起来。中国的语言和文化已经深深印在她的思维中。
池田澄江介绍,在日本政府2007年底通过《支援中国残留日本人法律修正案》以前,遗孤生活困苦。即便如此,在2008年汶川地震时,日本遗孤筹集捐款1800万日元。
中村惠子去年腰椎骨折,为了排练舞蹈《中国妈妈》,她打着钢板上场。一群平均年龄超过70岁、没有舞蹈基础的老人,其中还有几个是癌症患者,他们将高抬腿、大弯腰等动作做得尽量到位。
令中村惠子欣慰的是,这个舞蹈据称会在8月26日日本厚生省主办的纪念二战结束70周年活动中演出,起码会让更多年轻人了解70年前的那段历史。
她遗憾地发现,日本国内正在试图删改这段记忆。“到什么时候,侵略就是侵略,事实摆在那里,不承认不行。”中村惠子希望舞蹈可以还孤儿一个原来的面貌,还日本一个真实的面貌。
她有一个心愿,“在有生之年要做日中友好的桥梁,能做多少做多少,到死了为止。”
日本国内对残留孤儿及中国养父母这个特殊群体了解甚少,胡晓惠有深切感触。一个日本教师团体去参观731遗址纪念馆,在看到中国养父母与日本遗孤的展览部分后,很多教授感到震惊。一名教授对胡晓惠说,像他们这些四五十岁的国民对这段历史都鲜有耳闻,自不必说现在的年轻人。
近两年,还有日本友人邀请日孤养父母联谊会到日本做展览,希望让更多国民了解这段历史。但限于经费问题,这个提议尚未能成行。
李淑兰老人也想过去日本走一趟,她盼着能在有生之年,再见一眼她的女儿田丽华。
本版文/本报记者 孙静 摄影/本报记者 黄亮
编后语:大爱无疆,大爱有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