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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历史的踪影—沙溪古镇
腊月里,剑川一带的梯田被寒气压着,吐不出苗,追不上洱源、巍山那边暖暖的绿。地里虽还秃裸,庄户人家却没有叫它闲着,耙齿已在上面过了几个来回,一圈一圈的纹痕留在泥土上,满山漾动起柔软的波纹。农人的脸庞绽出花朵般的笑,日子的苦和甜,全都指望着来年的收成。
近晚,到了沙溪古镇。在一个白族人家的院子里,围桌吃了“土八碗”。这是一道乡味,红曲肉、粉蒸鱼、水粉丝、木耳豆腐、金丝芸豆、酥肉垫竹笋,外加虾米汤,摆了一个满。主人拨弦而歌,唱的是白曲,多为山谣小调,咏爱情,诵农事,听上去朴素。
走在入夜的镇子上,满街月光。麻石地面印着疏疏密密的树影,这是街路上最美的花纹,我犹如踩在柔软的草坪上。店铺、酒吧、茶室的灯,亮得明,客人不散,店家是不忍打烊的。穿过一道砖木都老,连漆色也残的寨门,便出了镇子。灯影只剩下几点,幽幽地闪在夜天。风也吹得凉,我的身体感觉到了荒僻的气息。看得见几盏门楼下的挂灯,暖红的光晕把阶前黑黢黢的田垄映亮了。这是今夜歇宿的客栈。沉沉地睡去。待到晨阳从窗帘透射进来,给这间小小木屋铺上一袭淡白的光,我才睁眼。推门在廊柱前站定,从四面合拢来的屋檐,为天井镶了宽大的边,天井中央砌出方形的浅池,几条红鳞的鱼贴着池底铺着的卵石悠闲地游动。流云也在清波上花似的绽开一痕轻倩的微笑,新一天的希望降临了。顺着毗连的几道青色瓦脊伸出目光,就迎着华丛山青翠的远影。黄色的泥墙间,走过一位担菜的农妇,在碎石窄径上,踏响一串轻快的足音。
清晨的乡野,沁凉的夜气还未散尽,我的身子瑟缩了一下。盆里的炭火烧得正红,我赶忙挨近它,吞下一碗红辣的饵丝,稍微暖和了一些。
离了客栈,把南古宗巷的石板路踏了一截,折向东南。客栈门阶前卧着的那只小黄狗,颠儿在前面,像是带路的样子。它懂得来镇上住店的人要去哪儿看看。若论起对这里景物的熟悉,我是不及它的。走到一片河滩,透明的水光在眼前一闪,粼粼流波是对风的回应——吹吧,吹来新鲜的感觉!河面浮荡着轻薄的晨雾,和湿凉的水汽汪成一片乳汁似的颜色,看得心软。一座石桥跨在河的上面,河水复制了拱形的桥影,上下接合,恰是满月的形状。那圆影的清与静,只能是水墨画中才有的光景。河叫黑潓江,一流,就进了澜沧江。看那两边平阔的滩地,我明白眼下逢着冬季,水枯,流势不旺,或许夏秋一到,汤汤之水才对得起“江”的名号。
沉暗、苍黑,是风雨赠给桥身的颜色。它已经很老了,姿形仍似当年。工匠走了,留下桥。它是哪年造的?平常人不去打听,他们只管从桥的背上踩过去。马帮、车队也这么走,铁掌划,轱辘碾,弄得桥面到处是伤。风晨雨夕,一定也有过站在桥头的文人,望着从剑湖流来的黑潓江,拍栏赋咏,联翩的忆想在沙溪坝上卷轴般展开:滇藏古道上,茶马驮队橐橐的蹄音从盐井前响过,挥汗的壮汉们,在这里卸下沉甸甸的货囊,抖落满身风尘,歇一下疲累的腿脚。凉风吹宿草,江岸的篝火、夜空的星辰,炫起幸福的彩光,闪进旅人香甜安稳的梦境,畅快的鼾声,述说着心底的满足。待要上路赴远,微明的曙色里,水中映着马帮长长的队影,想到通往雪域高原的险途,灞桥折柳、南浦伤别那样的诗情,水一样浸湿了心。他们脆声吆喝着牲口,越过芦荻半掩的水面,也记住了这座留下他们体温的建筑,和那个带些雅气的名字:玉津桥。
江岸之西,是块坡地,建着一条街,寺登街。我的双脚感到了红砂石板的硬度,也感到了时间的硬度。此刻,这条南北过客行走的明清老街,也接受我的思想漫步,悠悠回到昔日的情境中。日光照来,满街灿灿地发亮。院墙的白色和绘上去的墨画,有些已显出残褪的样子,墙皮泛出浅浅的黄,像旧了的纸面。倒是背光的地方,将朽迹隐在暗处了。街心那块方正的平地上,有座三层挑檐的歇山式戏台。二层翘出飞角,托举着顶层的魁星阁。把魁星阁建在戏台上,儒家的力量真是大矣哉。太子会、火把节、本主节的日子一到,镇上男女赛灯、耍狮、弹三弦、跳霸王鞭,和歌起舞,桑间濮上之美,虽远在上古,也略能得其仿佛。那些集市上易货的客商,也加入艺术的聆赏。这个热闹的地方,当地人呼为四方街。
世俗的欢乐是酒,带来的是今宵的微醺。永世的幸福,还须依赖超自然的力量。人们把虔诚的目光伸向幽远的天空,想到了日月朝暮、风云雨露,想到了春夏秋冬、鸟兽虫鱼。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神灵意识主宰了纯朴的生命。血液燃烧,空荡的内心訇然激响巨大的回声,和天上的音籁共振谐鸣。工匠们架起粗重的梁柱,把脊檩、额枋、雀替、斗拱一一安顿在应有的位置,恭敬地迎请阿吒力教的本尊——五方佛莅临。口诵咒语、手结契印、心作观想,语、身、意的玄奥,让“滇密”的义谛在南诏、大理的朝代中,统御着人们的精神。匍匐的灵魂之上,旭日般升起兴教寺宏峻的殿宇,跟街东的古戏台檐柱相对,共存于四方街上。在白族文化学者董增旭的著作里,给予居民和商旅无限喜悦的古戏台被视作民俗空间,它的日常性,蕴涵着平凡生活的温度。兴教寺则是受到尊崇的神圣空间。说不清多少年月,这里是白族人寄放心灵最安宁的场所,时光迁流,并未使它废为丘墟。从两个空间在沙溪镇上开始交融的那天起,仪式化的信仰选择就经受历史的核验,且延续到今天。
日光从檐脊的鳞瓦上滑落,挤满院廊的角落。一株圆柏,一株山玉兰,苍劲的枝干挺立了三百多个寒暑,密生圆硕叶片的树冠遮下来,在殿堂的窗棂前投映出浓重的阴影。佛塑的静婉神情,显露出对这番清凉境界的适意。我的意念追想着明永乐十三年的那抹霞辉,熠熠的彩光下,漫漫驿路上新竣的梵刹,泛出鲜亮的漆色。须弥宝殿中,莲座上的大日如来佛灵光焕射,太阳照过,在他的眸子里留下和悦与安详。风中的金铎,发出悠远的鸣音,在晴蓝的天空荡出无形的波纹。一位叫张宝的白族画师,被眼前的盛状感动了,他低回着,情感的涟漪柔柔地在心底皱起。六百年前的阳光映亮大雄宝殿高敞的门楣,他攀上搭起的壁架,恭敬而自信地落下《南无降魔释迦如来会》的第一笔。浮升的云气、流荡的幻光、祥瑞的花影、仙人的形姿、缥缈的佛境渐渐显出了轮廓和细部。勾绘点染之际,他恍若同诸佛展开亲切的对语,让佛陀的气息渗入艺术的灵思。他以潜含着民族气质的创作风度,在殿壁上为宗教理想敷设光彩,使佛菩萨在工致的笔触中再现崭新的仪态。他画毗卢遮那佛,画阿弥陀佛,画不空成就佛,画炽盛金轮佛,画波罗密佛母,也画游苑的太子。他的笔墨赢得了光阴的尊重,颜料的润汁抵抗着岁月的风化,丝丝沁入细韧的壁纹,顽强地存续佛画的灿烂。
“广兴三教”这四字,是清道光十六年一位姓何的剑川知州写下的,题上匾额,横悬在大殿醒目处,宣示着此座觉苑的旨趣。寺中已非阿吒力教一家唱主角,大约是清康熙年间发生的转变。官府倡办学馆,道士弹演洞经,各有延纳,儒道释三家在院墙之内合了流。我倒很想从师僧、经母口传心授的白语乐腔中,听出唢呐、芦管吹打的音调同仙歌道曲的精神联系。《大佛腔》《焚香偈》《皈命礼》《十二愿》的声韵里,交融着《顺天乐》《小长寿》《升朝阳》《白鹤赞》的斋醮气味吗?我来时,没能瞧见盛办法事的景状,假定赶上了,身穿青衣衫、头戴毗卢帽的僧人口含香柏木,跪于条案前书写科仪中的表、疏、牒、劄、词的谦顺神情,是可以端详清楚的。香、花、灯、珠、宝、衣、食、茶、净水、果子这十供养,一样不缺地绕在他的前后,更有法衣、法冠、法巾、法剑、法鼓、金刚箍、金刚铃、金刚杵配在一旁,若是铙、镲、钹、锣和木鱼一响,旗幡飘动,仿如恭迎一位肩披袈裟、手拄锡杖的长老。剑舞、灯舞和散花舞,传扬着妙香国里阿阇梨的欢愉。
在一处殿檐下,我本是随意一瞥,咦,挂在上面的木牌题着诗,黑底金字,色甚明艳。细读,原来是杨升庵的题壁诗。其句是:
两树繁花占上春,多情谁是惜芳人;京华一朵千金价,肯信空山委路尘。
杨升庵在四川新都的家宅,我多年前游访过。升庵因批逆龙鳞而受廷杖,遭黜降,谪戍永昌卫。一个贬官,心情自然是落寞的,睹景,最易溅泪惊心。形诸吟哦,遣怀寄慨,语多感愤。游寺,见到海棠花开而自况,诗里滋味,独他能解。平平仄仄,兴教寺聊得深趣。
来源:中国旅游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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