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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地区系指今甘肃的酒泉、张掖、武威等地,因位于黄河以西,自古称为河西,其地斜处祁连山与北部山系间,东南起自乌鞘岭,西北止于疏勒河下游,宽仅数里至一二百里,长达2000余里,势成一狭长的天然走廊,亦称河西走廊,是中原地区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河西地处西北干旱区,石羊河、弱水、疏勒河流域则分布着较大的冲积平原,土壤肥沃,水草丰美,宜农宜牧。祁连山终年积雪,春夏消融,引以灌溉,尤适于发展"绿洲农业"。
汉代立河西四郡,中国西北的格局为之一变。蒙藏高原游牧部落的南北通道被斩断,河西走廊成为连接中原与西域的东西通道。与内地大城市通常建在河流下游不同,河西郡城多建在水量充足而稳定的中游,而所辖30多个县城多沿山前洪积扇前缘泉水出露带排列,分布在走廊平原的中间地带,像串珠一样,大约每隔数十公里(一天或两天的行程)就有座县城,一直连到最西边的敦煌龙勒县,为行旅往来提供物质补给和安全保障。我感到惊讶,没有任何地方的城市群,像河西这样被精心和高效地组织起来,构成一条完善的东西大道。
如果说河西走廊最初是一条控制西域的军事通道,当硝烟散尽,倒是那些走过河西大道的商队留下了更深的印记。1877年,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首次将中国通往中亚和印度的贸易路线称为“丝绸之路”,之后被学术界广泛接受。作为丝路东段不可或缺的一环,河西走廊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扮演的角色,受到更多关注。
隋炀帝即位后,有经略四方之志。一方面进行军事扩张,开拓疆域;一方面遣使与海、陆两道丝路沿途国家进行交通。大业年间,隋炀帝遣使侍御史韦节、司隶从事杜行满出使西域各国,展开了与西域的联系和交往,从西域获得玛瑙杯、佛经等奇珍异物。 韦节回国后撰有《西蕃记》一书。韦节等人的出使,扩大了隋对西域的了解,打破了中原地区与西域的长期隔绝状态。隋朝中期,张掖成为当时中西贸易中心,西域诸国都在张掖与中国互市,兴盛时有四十多个西域国家的商人集中在这里经商。为了增进对西域的了解,扩大与西域诸国的贸易活动,经营西域,在韦节等出使西域不久,炀帝遣裴矩往张掖主持互市。裴矩的工作卓有成效,大业年间,西域“相率来朝者”大约有三十余国。裴矩经过搜寻资料,采访胡人,亲自撰写完成了《西域图记》(三卷)。这部书除了记载西域诸国的山川地理、风俗物产等情况外,最可贵的是记下了通往西域的三条最主要的道路。裴矩将它们称为北道、中道和南道,比之《魏书·西域传》所记更加具体,代表了隋时对西域各国的认识水平。
裴矩对西域的经营,保证了丝绸之路的畅通,“西域诸蕃,往来相继”。中原地区与西域各国重新加强了经济贸易方面的往来。炀帝时,西域三十余国频至中原“朝贡”。西域诸国商胡也纷纷来长安、洛阳等地经商。炀帝在大兴(今西安)建国门外设立四方馆,以待四方使客,各掌其方国及互市事。
唐代从长安出发的丝绸之路,主要有南北二路。开辟最早和最便捷的是北道:西安—咸阳—平凉—固原—靖远(渡黄河)—景泰—古浪—武威。这也是唐人王维、颜真卿走过的道路。为了控制黄河渡口,汉朝特地设置了媪围县——进入河西的第一个县城。媪围古城如今衰朽不堪,静静躺在景泰县芦阳镇吊沟村的山坡上,它面前的大沙河河谷,东边的黄河古渡索桥,已经沉寂好多个世纪。唐以后,从长安经过兰州,翻越乌鞘岭到武威的南道越来越重要。道路迁移,那些看守道路的古城就要退役,进入衰朽残年。
从武威至敦煌,只有一条大道,正好将唐代河西的主要州县一网打尽。其大体路线为:天宝县(今永昌西)—删丹县(今山丹)—甘州治所张掖县—建康军(今高台骆驼城)—禄福县(今酒泉下河清皇城)—肃州治所酒泉县—石关峡(今嘉峪关北)—玉门军(今玉门赤金古城)—玉门关(今瓜州双塔堡)—瓜州(今锁阳城)—沙州(今敦煌)。我们今天还是这样,无论公路还是铁路,河西走廊的主要城市变成了一个个站点,扑面而来。
从张骞凿空到吐蕃攻陷凉州,丝绸之路繁荣了近900年。道路提升了城市。河西地区原本孤立的地区性城堡,摇身一变,成为中国与印度、波斯、阿拉伯和欧洲等重要文明体系交往的桥梁。来自遥远地区的一支支驼队,像河流一样,源源不断地运送着粮食、瓜果、丝绸、瓷器、玻璃、玉石、科技、艺术和宗教,经过河西。河西的城市见多识广,分享了世界文明的精华,也创造出自己的灿烂文化,如敦煌佛教艺术。武威、张掖、酒泉、敦煌……丝绸之路使这些城市熠熠生辉。
欢乐极兮哀情多。连丝绸之路也是可以中断的。失去了来自异域的生气,河西地区被打回原形,变成普通的边疆。城市各自为政,仅仅是一块块绿洲的中心,顾影自怜。
河西大道上,衰落最早的州郡级大城,无疑是唐建康军城。它在高台县的大漠里沉睡了一千多年,连名字也丢了,因城内生满骆驼刺,被民间称为骆驼城。学者们为骆驼城的来历争论不休。如此庞大的一座废城,在史志中必定是有名字的,到底是哪座?近年来进行的考古发掘,终于揭开它的身世。
“根据出土资料,我可以确切、肯定地说,骆驼城最早是汉表氏(是)县城。”高台县博物馆的寇克红馆长说,“表氏县在汉武帝时建县,东汉时被地震毁坏,公元181年迁到今址,前凉张骏主政时,设建康郡。建康(今南京)是东晋都城的名字,他移到北方来做郡名,安置中原流亡人士,叫侨郡,有尊崇之意。后来卢水胡人沮渠蒙逊建立北凉,定都建康。唐代改为建康军,唐末废弃。”
晋室南迁,北方陷入混乱,各民族纷纷建立割据王国,史称“五胡十六国”,河西地区亦出现了被称为“五凉”(前凉、后凉、南凉、西凉、北凉)的地方政权。不过,与争战不休的中原相比,河西相对稳定,北凉统治者沮渠蒙逊出身匈奴支系卢水胡部族,但也重用汉族文人。著名学者陈寅恪认为,“五凉”文化是构成隋唐制度的一个来源。
骆驼城在骆驼城乡附近,其体量让人震惊,南北长704米,东西宽425米,总面积近29.9万平方米,是我国保存最好、规模最大的汉唐土遗址之一。骆驼城分南北二城,南城更大,西南角隔出一座小方城,有台基,大约是宫城吧。城形基本完整,有瓮城、角墩、马面等,一条深邃的洪水冲沟破北城西垣而入。奇怪的是,北城地面虽有不少冲沟,但南城地面却十分平坦。据说,这是当地农民整平的,他们原准备在城内种庄稼,因为没有引来水而作罢。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不是说骆驼城在戈壁里吗?但周围就是农田和乡镇啊?”
“原来的确是在大戈壁里。”县报道组的小张说,“上世纪70年代县里组织移民开发,1984年建骆驼城乡。这里古代就是农田,只要有水,复垦比较容易。原来准备大开发的,后来黑河搞分水,水不够,就没办法。我们刚刚看到的都是空水渠。”
骆驼城正当河西走廊中部的十字路口,是交通枢纽,东西为丝绸之路主道,北通居延,南边可由肃南通青海。但安史之乱后,建康军就失去了意义——它原本是防御游牧民族的,现在吐蕃人已经来了。它成了最早陨落在丝路上的一座郡城。
永昌县有座被称为“罗马城”的骊靬古城,名气很大。有学者认为,西汉朝廷为了安置一支被俘获的罗马军团残部而设置了骊靬县,这里的居民就是他们的后代,一些人出现返祖现象,高鼻深目,头发卷曲。也有学者不同意这种说法,认为骊靬的得名另有其因。我们到骊靬城一看,原来是大漠里的一个村庄,几处残垣断壁,看不出轮廓。当地在开发旅游,附近新筑了一座雄伟的罗马风格的城堡,让人仿佛置身欧洲,据说是按骊靬古城复原的。
“我们村只有四五个人像老外,都出外打工了,全乡大约有300多人有这种遗传。”38岁的罗英说。他在客服中心搞接待,村里需要展示几个“罗马人样品”。我有点不习惯他如此流利的汉语。一眼望去,他完全就是一个欧洲人,卷曲的头发,眼睛深陷,眼珠蓝灰,鹰钩鼻,下巴厚实。我问道:“你父母都长得跟你一样吗?有没有做过测试?”
“我家只遗传男性,我父亲、爷爷都这样,有的人家遗传女性。”他训练有素地回答,“有经过DNA测试,说我有46%的欧罗巴血统,属于高加索人种。”
在河西走廊,先后有数十个民族来来往往,有的民族消失了,有的相互融合,作为一个新的民族重新登场。每个河西居民,可能都混合着许多民族的血液,这不奇怪。但两千多年了,一些骊靬村民还发生如此明显的返祖现象,的确不可思议。如果骊靬城的居民的确来自欧罗巴,那他们是丝绸之路上走得最远的一群旅客,直到今天仍在旅行。丝路消失了,他们的基因还记得,不时返回故土。
李并成教授十分谦和,担心我不熟悉兰州,执意来酒店接受采访。打开门,我才发现他拄着手杖,腿脚不便,感到非常内疚。他解释说:“年轻时到处寻找古城,那时没有车,都靠一双腿走路,我长得胖,沙地很难走,后来就患上了骨关节炎。”李教授走遍了河西地区每一座古城,有的重访多次,连新疆、宁夏和内蒙古西部的古城也跑完了大半,著述等身。
河西地区的古城到底有多少?李教授的回答是:仅汉唐时期的城址就有120余座,至于宋元明清的城寨堡邑、关铺驿递,则为数更多,不下200座,是中国也是世界上少有的古代城址集中分布地区。
他说:就种类来说,河西地区的古城,有都城、州郡城、县城、乡城、里城、民堡,有置、驿、骑置、站、亭、铺和递运所城,有都尉府、侯官城、军城、守捉城、卫城、千户所城,有戍城、关城、障城、坞壁……几乎囊括中国古代主要城堡类别,并形成系列。城的形制千变万化,堪称中国古城博物馆。
“为什么河西这么多古城遗留?”他随即解释,“首先说明这里古代很繁华,城池众多。其次河西气候条件较好,虽然风大,但是干燥,没有雨水侵蚀,盐碱的侵蚀也小。当然人口较少,人类活动规模有限,也是重要原因。另外,古绿洲变迁,土地沙漠化,也保留了很多古城。”
许多古城遗址矗立在戈壁上,这是因为历史时期的河西生态发生了重大变化。李教授研究后发现,河西走廊至少10块古绿洲已经沙漠化,总面积达4700多平方公里,包括著名的民勤西沙窝(潴野泽附近)、张掖“黑水国”、黑河下游(古居延绿洲)、高台骆驼城区域、金塔东沙窝(有汉会水县城等)、瓜州锁阳城区域等。沙漠化主要发生于河流下游地区,以唐末和明清时期最严重,显然,这与大规模农业开发有关。
“我有个疑问。”我向他请教,“理论上,祁连山流下多少水,决定了河西的绿洲有多大。下游绿洲消失,主要原因是中游用水过度,但中游绿洲的面积其实增加了。只谈沙漠化,会不会让人以为河西绿洲越来越小,终会消失。而事实上,也许只是绿洲发生了转移?”
“也可以这么说,绿洲有向中游转移的趋向,但总面积变化不大。有多少水就有多少绿洲。汉唐注重开发下游,后世开发中游的程度加大,导致下游沙漠化。但是绿洲转移,也造成开发的成本增加,一边老城废弃,一边要建新城。”
“古耕地沙漠化后还可以利用吗?我看见骆驼城附近就有移民重新开垦。”
“古绿洲最容易重新开发,土地休耕多年,被太阳晒得很肥。以现在的科技可以打深井,从一百多米深的地下抽水灌溉,像武威的高沟堡也是这样。但长期依靠抽水是有问题的,影响地下水位,草木的根系吸不到水成片死亡,绿洲又要沙漠化。”
沙漠化是绿洲的最大威胁。在河西走廊行走,我看到过很多被风沙掩埋的古城,诉诸史志,令人感喟。金塔县东沙窝里的西古城,据考为汉会水县城,位于流经酒泉的讨赖河(即北大河)下游,《元和郡县图志》称:“以众水所汇,故曰会水。”如今古城周围数十公里没有一条小溪,流沙滚滚,在残垣断壁间到处堆积。武威凉州区长城乡的高沟堡,为明代边墙沿线的军防营堡,清乾隆《武威县志》描述说:“外连沙漠,内无险阻,一线长城,半借洪河,环绕内外。”我寻访到这里,一路上沙丘与田地村庄相错杂,天地间风尘仆仆,不见洪水河,空寂的残堡里唯有一座简易寺庙,门扉紧锁。
风沙扼杀城堡的生命,但也较好地保存了遗骸,如果城址留在绿洲,那就尸骨难寻了。酒泉肃州区下河清乡的皇城,据考证是汉乐涫县、唐禄福县城址,如今残余一点墙基和角墩,收割后的空玉米地连成一片,很难分辨城内外。57岁的韩志峰开着拖拉机,正在拉沙改良土壤,他告诉我:“我出生以来这块地就是田,也没在地里捡过古董。城里的田沙子少一点,城外的田沙子多一点,但收成没多大区别。种玉米,一亩最高都是一吨二。”绿洲的每一块土地都十分宝贵,就算是汉唐遗址,也要赶紧投胎轮回,重新利用。
在山丹县硖口,我见到了河西走廊比较“新”的一座古城。硖口城位于焉支山(又称大黄山)北面,河西走廊蜂腰地带的西口,始建于明洪武年间,一条400多米长的东西向大街,正好接东西两门。来到这里,我突然产生了一种非现实的奇幻感觉:两排土屋完整地存在,有的还罕见地使用石头垒墙,唯一的街道却空空荡荡,只有过街楼默然矗立……没有一个居民!原来,村民都搬到附近的新村了,县里准备开发硖口古城旅游,一时还没找到投资商。
硖口是由驿站发展起来的集镇,曾经十分兴盛,居民多为历代驻军后裔,100多户人家就有40多种姓氏。高速公路开通后,这个被时代抛弃在荒凉古道上的城镇无人问津,加上严重缺水,迅速走向衰败。附近的新村倒是街道整齐,紧挨着明汉两道长城——明长城是夯筑的高大土墙,靠外的汉长城则是一道浅浅的壕沟。有些人家在明长城上掏个门洞,把后院扩到塞外——反正现在也不担心匈奴和蒙古人了。
以内地的标准看,河西地区地旷人稀,但这里是干旱地区,论水不论地,只有绿洲才能供养人类生存。考诸历史,河西人口汉代28万,唐代19万,清嘉庆年间285万,如今高达480万,河西生态面临极大的人口压力。河流变动不居,绿洲也可以漂移,但城市在大地上扎下了根,只有生或死。
我说个小故事。我们去高台县的许三湾城考察。这是一座明初建造的军事城堡,小而完整,每边长不足百米,南开一门,有瓮城。生土夯筑的城墙高大、厚实,巍峨耸立,没有半点残缺,宛如经过岁月捶打的铜墙铁壁。它曾是明军的高台守御千户所治所,清代沦为戈壁滩上的荒城。我正在赞叹这座城堡的坚实,突然发现东城墙根有个透明窟窿,高台博物馆的赵副馆长解释说:那是牧羊人挖的。当地人以前把城内当羊圈,在墙上掏个洞好睡觉。
“太有意思了。”我笑道,“这座阻挡蒙古铁骑的城墙,最后却被一个牧羊人轻松地瓦解!”没有城池是永恒的,不是被沙漠掩埋,就是被光阴蚀平,还可能被一个牧羊人悄悄掏空。河西的开篇正值华夏民族的英雄时代,汉武帝、张骞、霍去病、李广、苏武、班超、玄奘……他们开创了辉煌的丝绸之路,但终要谢幕,许多因素可以摧毁文明。我们的文明就在遍地废墟间生长,花开花落。谁知道那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里,是谁家的古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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