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装精致的妇女在咖啡馆(摄于1940年代)
的里雅斯特
关于乔伊斯在咖啡口味上的偏好,首先需要澄清的是:尽管乔伊斯来自爱尔兰,但他几乎没有可能喝过所谓的“爱尔兰咖啡”。爱尔兰咖啡是一种热咖啡、爱尔兰威士忌与糖的调和物,最后顶上还要加一层厚厚的奶沫。关于这种咖啡的起源,有不少含混的传说,其中最浪漫的版本是:爱尔兰Shannon机场的一个咖啡师专门为他暗恋的一个空姐调配的。更接近现实的版本是:在某个严冬的夜晚,为安抚误机的旅客,机场吧台的咖啡师发明了这种有些刺激的“咖啡鸡尾酒”。无论依照哪个版本,爱尔兰咖啡都诞生在20世纪40年代后期,而乔伊斯1941年已在苏黎世病逝,何况他自1912年起终生不曾返回爱尔兰。
乔伊斯最早来到的里雅斯特的时间是1904年,此后他在这座城市先后居住了十几年。对照咖啡烹煮技术的发展史,也许可以想象到乔伊斯在咖啡馆中会面对怎样的选择。1901年,第一台应用蒸汽作为压力来源的商用咖啡机在意大利诞生。随着各种相关技术的发展,各种加压型咖啡机在20世纪20年代的意大利风靡一时,其中真正与的里雅斯特休戚相关的则是1935年弗朗西斯科·意利发明的那台“Illetta”。当时注册的专利将之称为第一台利用压缩空气加压的咖啡机。正是以这台咖啡机为基础,弗朗西斯科·意利在的里雅斯特建立了以他的名字“Illy”命名的咖啡王国。
如今的里雅斯特属意大利,但这并不意味着当年乔伊斯居住时品尝到的就是萌芽时期的Espresso。毕竟,这里是的里雅斯特。
“的里雅斯特”还有一个更具诗意的译名“翠丝堤”,但似乎一直难于推广。这座城市堪称伊斯特拉半岛几个世纪纷争史的微缩舞台,作为一个港口城市,它还要额外负担另外一些历史事件的起承转合:1914年7月2日,的里雅斯特港口至火车站的道路上迎来一支护送灵柩的队伍,棺椁里躺着的是刚在萨拉热窝被刺杀的奥匈帝国王储夫妇。“的里雅斯特”这个名字虽然拗口,却已经成为多数中文历史书本中的强迫记忆。
乔伊斯发自的里雅斯特的家信中,落款里这座城市的归属还是“奥地利”。与在的里雅斯特发生的很多事情一样,咖啡也在此发生了十字路口般的混杂交汇。尽管其间有诸多风风雨雨,奥地利的哈布斯堡王朝算是近代管辖此地时间最长的一个。城中最辉煌的建筑都源自奥匈帝国时期。匈牙利式的咖啡馆以内饰华丽富贵著称,的里雅斯特城中至今尚存的几家老字号咖啡馆延续了这一风范。传统的土耳其咖啡要添加丁香、豆蔻、肉桂等香料一起烹煮,而且不过滤渣滓,煮好的咖啡顶部会覆盖一层泡沫,而这种泡沫事实上与Espresso咖啡表面的Crema有异曲同工之妙。传说中奥地利人从土耳其军队手中拣到了咖啡豆。为顺和欧洲口味,1684年在维也纳开张的第一家咖啡馆就对此进行了改良,往黑咖啡里注入牛奶,随后衍生出各种加奶程度不同的变种,最华丽的版本之一是后来“奶油-咖啡-糖浆”三段论式的维也纳咖啡(Viennese)。维也纳咖啡自然随着奥匈帝国来到了的里雅斯特。
意大利作家马格利斯(Claudio Magris)1939年出生在的里雅斯特,他在那本著名的《微观世界》(Microcosmi)中感慨:“帝国虽然不存在了,但这个城市却还是老样子,就像圣马可咖啡馆(SanMarco)那样。”然而,“帝国”究竟指的是哪一个?在同一本书里,马格利斯又强调:圣马可咖啡馆的标志是威尼斯飞狮——当年威尼斯公国的象征。1720年,威尼斯开张了意大利第一家咖啡馆。这个港口城市对于源自也门的那种“摩卡咖啡”(Mocha)的做法并不陌生:大量奶油稀释,辅以肉桂、可可粉。意大利也因此对“重奶重糖”口味的咖啡有着历史悠久的亲和力。直至今日,意大利咖啡师仍擅长把玩各种咖啡与奶的比例和文字游戏:“Caffemacchiato”是在咖啡中加一点点热牛奶;“LatteMacchiato”则是在牛奶中加少许咖啡。对于这一传统,的里雅斯特的咖啡馆当然也不会忽略。
乔伊斯刚到巴黎三天,就发生了后世久有传闻的那段咖啡馆佳话:乔伊斯与莎士比亚书店的老板毕奇在巴黎的“双偶”咖啡馆会面,确定了《尤利西斯》的出版事宜
尤利西斯
早在19世纪30年代,在的里雅斯特注册经营的咖啡馆就已经达到百余家。经营至今的著名老字号咖啡馆有:托马赛奥(Tommaseo)、镜(Degli Specchi)、的里雅斯特(Tergeste)、北极星(Stella Polare)和圣马可(San Marco)。简·莫里斯(Jan Morris)在她那本有关的里雅斯特的著名游记中,描述这些咖啡馆直至21世纪都“保持了资产阶级情调”。至于当地19世纪末典型的“资产阶级情调”,有斯洛文尼亚诗人沙拉门(Tomaz Salamun)的描述:“他们扎实稳健,留着胡须,是执著一生的梦想家和银行家。”不过,这种描述并不完全适用于圣马可咖啡馆。圣马可不是的里雅斯特最古老的咖啡馆,但因其特有的文化传统使它成为“文人朝拜”的著名景观。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圣马可成为各种持不同政治或文化观点的人物的聚集处。在《微型世界》中,圣马可被形容为“诺亚方舟”。
的里雅斯特城中最古老的咖啡馆是始建于哈布斯堡王朝时期的托马赛奥。它内部装潢古典雅致,邻近歌剧院,名人录上有马勒、托斯卡尼尼等数不清的音乐家。即便是在颇为拮据的时期,乔伊斯也尽量争取各种听歌剧的机会,而且自诩拥有一副祖传的男高音嗓子。乔伊斯对这些留有名人足迹的咖啡馆的看法,或许可以参考1906年他写自罗马的一封家信:“我不得不去一家希腊餐馆,阿米尔、萨克雷、拜伦、易卜生等人都曾是这里的常客。”信中的“希腊餐馆”正是罗马著名的“希腊人咖啡馆”,当年济慈病重来意大利休养,也没忘记让雪莱带他去瞻仰一番。萨克雷、拜伦暂且不说,易卜生可是乔伊斯多年的偶像,也是他学习丹麦文的最主要动力来源。
在同一封信中,乔伊斯随即抱怨希腊人咖啡馆的咖啡价格昂贵,进而提醒在的里雅斯特的弟弟给他寄报纸。从在的里雅斯特起,咖啡馆一直是乔伊斯最主要的免费报纸来源,乔伊斯经常会在午饭后在咖啡馆消磨到晚饭前,即便裤子底部已经被磨薄、必须在夏天里紧裹外套掩盖也坚持不懈。乔伊斯在咖啡馆里看报纸、写信、回应报纸上的外语家教招聘启事。他曾经在家信中责怪,因为没及时得到汇款、没钱去咖啡馆看报纸,他错失了两个报酬丰厚的家教。乔伊斯是一个难得的精细人,会在家信中锱铢必较地罗列账单。这些账单显示,通常他在罗马的下午咖啡花费0.15里拉,的里雅斯特的消费也可照此做一估算。比照他的妻子与儿子下午咖啡花费的0.55里拉,乔伊斯的咖啡恐怕往往是店中最廉价的“基本款”。
乔伊斯的账单中对于葡萄酒的记述远多于咖啡,在他的作品中也是如此。少有的例子之一是这样一段:“老板将一杯热气腾腾、几乎漫出来的美其名为咖啡的高级混合饮料摆在桌上……俗谚说得好:吹毛求疵是不道德的。布卢姆先生寻思,还不如去搅和或试图搅和那凝在杯底儿的糖疙瘩呢。‘现在喝一口吧。’他把咖啡搅和完了,就试着劝说。在好歹尝一尝的劝说下,斯蒂芬攥着沉甸甸的大杯子的柄,从碰洒了一大摊的褐色液体当中举起了它,并呷了一口那难以下咽的饮料。”这是《尤利西斯》中布卢姆拉着斯蒂芬去醒酒的一段。《尤利西斯》的故事背景是都柏林,但不少学者认为布卢姆的形象受到了乔伊斯在的里雅斯特经历的影响。就这一层面上看,带着《尤利西斯》去的里雅斯特找原汁原味的“乔伊斯咖啡”,倒不妨以此为参照。
谈论《尤利西斯》的含意,即便是在专业的学者圈中,至今仍是件举轻若重的大事件。好在大多数学者都已经认可,书中隐含着某种或积极或消极的漂泊感。乔伊斯晚年说:“的里雅斯特吞噬了我的肝脏。”没有人敢轻易揣测,这位把玩文字的大师是在说“的里雅斯特”这个地名,还是借用了“Trieste”一词本身暗含的“悲伤”之意。
“的里雅斯特”是Trieste的汉语通译名,它还有一个更具诗意的译名“翠丝堤”,但似乎一直难于推广。这座城市的历史波折,或许只有用一个繁杂而且带多音字的汉语名字才能意会
早在19世纪30年代,在的里雅斯特注册经营的咖啡馆就已经达到百余家。简·莫里斯感慨,这些咖啡馆直至21世纪都“保持了资产阶级情调”
曾经在的里雅斯特“签名报到”的其他名流也数不胜数。莫里斯的游记中有这样的记述:“1772至1774年,卡萨诺瓦(Casanova)曾住在的里雅斯特,根据他留下的文字记录推断,他应该过得很快活,但是威尼斯的禁令一解除,一周之内他就火速离开了。奥地利画家埃贡·席勒(Egon Schiele)在短暂监禁之后来此散心,不过还没来得及创作几幅以海港为主题的水彩画就又急匆匆地返回了维也纳。”莫里斯最后的总结一针见血:“的里雅斯特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向往的去处——隐秘而暧昧,它也委实成了许多自愿或不自愿的海外流亡客的第二故乡,很多人在这里度过了大半生的光阴,内心却无时无刻不在渴慕着他处。这对于的里雅斯特而言不啻巨大的讽刺。这里既充满吸引力,又令人哀伤。”
“沉默、流亡、机巧”(silence、exile、cunning),后来在他的剧作《流亡者》中,乔伊斯以主角的口吻这样总结一名流亡者的处世之道。初到的里雅斯特的乔伊斯确实像是一名流亡者,他与女友诺拉私奔到此地,开始一番他自称为“实验”的谋生计划。坏脾气的乔伊斯初到的里雅斯特时在家信中斥骂:“的里雅斯特是我住过的最野蛮的地方。”但这并不妨碍他随后又记录下诺拉意外分娩时房东太太如何尽全力帮助。同样是在家信中,乔伊斯抱怨在当地找不到“有才智的上层人士一起进餐”,而《尤利西斯》出版后,首批知音中就包括一名的里雅斯特的希腊商人。以“伊塔洛·斯维沃”(Italo Svevo)为笔名的赫克托·施密茨原为的里雅斯特一名油漆商人,后来成为乔伊斯的挚友,他的名作《泽诺的意识》也正是在乔伊斯的大力推荐下获得了评论界的认可。乔伊斯初任语言教师时曾讥讽的里雅斯特人说的意大利语“错误百出”,晚年他却在与斯维沃遗孀的通信中刻意使用当地这种意-德混杂的“土语”。1915年6月16日,乔伊斯发自的里雅斯特的一张明信片事后被证明别具意味。“6月16日”后来成为《尤利西斯》的故事设定发生日。明信片中写道:“我的新长篇《尤利西斯》的第一个片段已经完成。第一部,忒勒马科斯,由4章组成;第二部分15章,即尤利西斯的漂泊;第三部分,尤利西斯归来,有3章多。”
Espresso
1919年10月,乔伊斯自苏黎士返回的里雅斯特。不久便于次年7月离开,从此再未返回的里雅斯特。乔伊斯前往巴黎,刚到巴黎三天就发生了后世久有传闻的那段咖啡馆佳话:乔伊斯与莎士比亚书店的老板毕奇在巴黎的双偶咖啡馆(Les Deux Magots)会面,确定了《尤利西斯》的出版事宜。关于巴黎咖啡馆里的咖啡,直接来自乔伊斯的记述只有他早年在巴黎学医期间的一封家信:“只要提到巴尔扎克、斯温伯恩之类的人物都会被我肆意嘲笑。我不止一次因为大笑而弄翻一整杯法国咖啡。”然而此时已是十几年之后,乔伊斯的传记作者们将此次他在巴黎期间的精神状态描述为:“他对文学方面的事情闭口不谈,用一种令人畏惧的沉默来自我保护。”
1922年2月2日,《尤利西斯》在乔伊斯的40岁生日当天正式出版。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乔伊斯居住在苏黎士。苏黎士最著名的咖啡馆是奥登(Odeon),1915~1919年在苏黎士暂住期间,乔伊斯曾多次来到这里。那时奥登是“达达主义”的摇篮,而与此对应的是的里雅斯特的咖啡馆中正在欢呼“未来主义”的终结。乔伊斯晚年重返苏黎士时,他经常光顾的咖啡馆换成了剧院旁的法恩(Pfauen)。此时已经是1940年,在不算很远的的里雅斯特,意利家族的Espresso王国已经初步在周边扎稳脚跟,进而向北欧推广这一新兴的咖啡文化。乔伊斯晚年是否曾经喝到过来自的里雅斯特的这种“新产品”无从得知,能够了解到的只是乔伊斯晚年与的里雅斯特之间通信联系颇多,行文间经常可见各种追忆,俨然已把此地视为另一个故乡。
关于弗朗西斯科·意利与的里雅斯特的结缘,很多传记记载:“有匈牙利血统的弗朗西斯科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随着奥匈帝国的军队来到的里雅斯特。战争结束后,的里雅斯特被划归给意大利。弗朗西斯科留了下来。”“战争”、“军队”“划归”,这些都是典型的在的里雅斯特频繁出现的词语,然而“留下来”却有些与众不同。感慨过的里雅斯特只是流亡者的中转站的莫里斯也注意到,与那些很快就产生了厌倦感的流亡文化人士不同,“包括希腊人、亚美尼亚人、土耳其人在内的成千上万不知名的异乡人来到的里雅斯特港,并在此安居乐业”。弗朗西斯科·意利的经历也更接近这一种。弗朗西斯科的儿子埃内斯托自当地大学毕业后设立了一个研究实验室,对咖啡的热情使他赢得了“咖啡传教士”的称号,意利家族的第三代里卡尔多后来还担任了的里雅斯特的市长。莫里森曾经在游记中将里卡尔多·意利作为的里雅斯特文化的传统代表来描述:“同时涉足经济、艺术、社会和政治多个领域”、“举止优雅得体……却从不系领带”。
的里雅斯特的本土诗人斯拉泰伯(Scipio Slataper)曾写下这样的诗句:“清晨,在一箱箱的柠檬和一袋袋的咖啡豆间醒来。”至少在旁观者看来,贩运咖啡豆有可能是件还有点诗意的事,好歹写下《醉舟》的兰波都做过这买卖。正宗的Espresso很少使用单一产区的咖啡豆,往往是跨洋越海从几个或十几个不同产区挑选来的咖啡豆的混合,其具体产地与配比额度是各家严守的商业秘密之一。这种感觉倒也颇为近似乔伊斯对自己作品的形容。在1921年给出版人的一封信中,乔伊斯将自己脑子里的《尤利西斯》素材形容为:“从各地拣来的鹅卵石、垃圾、折断的火柴以及玻璃碎片。”所谓刹那芳华,让Espresso常驻,同时让尤利西斯起航,或许只有的里雅斯特这样一个城市能够做到。希腊传说中记载,金羊毛英雄们在驾船返家途中曾进入一段地下潜流,重见天日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避风港正是后来的里雅斯特。作为伊阿宋等人的前辈,倘若尤利西斯仍旧浪游到今日,多半也会被诱惑回到的里雅斯特暂留,喝上一杯,而且应该是Espresso。
作者:王星
来源:凤凰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