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众多美国公路片喜欢围绕66号公路设计剧情不同,《爱在记忆消逝前》独辟蹊径,选择了观众相对陌生的美国东海岸1号公路,沿途有绵长的海岸线和不一样的景观。(片方供图/图)
约翰和艾拉都八十多岁了,终于厌倦了暮气沉沉的晚年生活,背着子女离家出走。这对夫妻找出尘封已久的古董房车,取道66号公路,横穿整个美国,驶向洛杉矶的迪士尼乐园……
这是美国小说《求闲者》的故事。66号公路曾是贯通美国东西部的主干道,也是美国人的“母亲路”。以这条路为背景的文艺作品不计其数,《求闲者》未免显得俗套。
为了改编电影,意大利导演保罗·维尔奇把故事搬到美国东海岸,老约翰变成马萨诸塞州的退休大学老师。夫妻俩的目的地改为美国东南角的海明威故居,沿观众相对陌生的1号公路旅行开始了文学朝圣之旅。片名仍叫《求闲者》,在中国大陆则改译为《爱在记忆消逝前》。
维尔奇从影二十多年,执导的十几部电影几乎全在意大利拍摄。这一次维尔奇要在美国拍美国人最擅长的公路片,显然充满挑战。
两位主角也不是美国人。女主角海伦·米伦来自英国伦敦,因在电影《女王》中扮演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获得了世界范围内的26个最佳女主角奖。“我喜欢这种意大利视角的创意,”海伦·米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经常想,如果你带着一双外国人的眼睛来到一个文明、一个国家,就能产生新奇有趣的视角。一位意大利导演与一个非常美国的故事,是一种有趣的结合。”
男主角唐纳德·萨瑟兰来自加拿大,曾在冯小刚的电影《大腕》中扮演泰勒,这位好莱坞大导在北京办了场乌龙葬礼。1992年初上映的中国加拿大合拍片《白求恩:一个英雄的成长》中,他饰演牺牲在中国的白求恩医生。因此,他被影迷戏称为“在中国办葬礼次数最多的外国人”。
这两位国际影星此前几乎没演过公路片,他们接受邀约,令维尔奇颇感惊喜。
2018年,电影在全球多国上映。美国观众对这部外国人视角的“美国游记”并不买账,影评网站烂番茄的“新鲜度”只有30%,不足满分的三分之一,批评包括“电影缺乏敏锐的观察”“没说出关于美国的任何东西”甚至“海伦·米伦不地道的美国口音”。中国观众则恰恰相反,豆瓣评分高达8.2,好评集中在影片对爱情和人生的思索。
意外得知丈夫五十年前与女邻居的暧昧经历后,艾拉愤然想把丈夫送进附近的养老院,却被服务员告知,要等十个月才能排得上队。(片方供图/图)
“现在的人们好像不那么开心”
电影中出现的第一个声音,是广播里特朗普在激昂的竞选演讲:“伟大的美国回来了。”电影开拍于2016年7月,正值美国大选。
“当时没有人知道大选会是什么结果。”在海伦·米伦眼中,关注和记录特朗普“不过是剧组的一种好奇”。影片中,老夫妇的房车沿美国东海岸自北向南,由民主党票仓进入共和党票仓。特朗普的存在感越来越强烈,由广播声音扩展为巨幅的竞选广告牌“让美国再次强大”,以及主题为“驱逐入境者”的聚众演说。
“这当然是美国政治非常特别的文化时刻,而且这个时刻仍在延续。”海伦·米伦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不过我们完全是旁观者。”
拍摄期间,剧组就地加戏。失忆的老约翰受到演说吸引,跟着摇旗呐喊的人群高呼“美国!美国!”老伴艾拉把他从人群中拉出来,提醒道:“你一辈子都支持民主党。我当年支持里根,你整个人都要气疯了。”
旅途中,老夫妇追溯着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美国记忆。车上播放的《我和波比·麦基》,是当时最红的公路歌曲之一。歌词中的年轻情侣在火车站被洗劫一空,短暂懊丧之后,在路边拦下一辆货车,开启了新的旅程。男孩在车上唱起布鲁斯,女孩拿出“裹在脏手巾里的口琴”伴奏,雨刷打着节拍:“自由不过是一无所有的同义词/可如果失去自由,任何事都毫无价值……”
导演把女主角的年纪改小了,设置为1947年出生,这样女主角艾拉就与海伦·米伦的实际年龄相仿。
“我与女主角是同龄人,不过我没有生在美国,这方面差别就大了,”海伦·米伦回忆,“在1960和1970年代,我也曾是这种‘反叛文化’景观中的一分子。不同之处在于,我一直没有放下工作。我雄心勃勃,想成为一名成功的女演员,并且为此付出了很多的努力。看看我的履历你就会发现,从踏入职业生涯以来,我每年都从年头工作到年尾,从来没有隐退过。”
艾拉属于美国二战后的“婴儿潮”一代,伴随他们成长的是“垮掉的一代”。其中的代表小说《在路上》,取材于青年作家凯鲁亚克和卡萨迪横穿美国的故事,他们落拓不羁、浪迹天涯的生活方式深深影响了那一代年轻人。1975年,艾拉18岁时,父母送给她的礼物就是一台印第安1号房车,支持她的探险旅行。
时过境迁,老夫妇给那台房车命名为“求闲者”,重新出发。旅途中,他们像孩子一样买冰淇淋甜品吃,甜品的名字叫“开心漩涡”。吃完满满一杯,艾拉悄悄向丈夫感叹:“现在的人们好像不那么开心。”
房车终究年事已高,在半路抛锚,两个开车经过的年轻人停车询问。他们弄清状况之后,并未帮忙修车,而是掏出匕首抢劫。面对威胁,老约翰还不忘纠正年轻劫匪的语法错误,结果挨了一巴掌,今昔对照充满黑色幽默。最终,艾拉从车里取出双杆猎枪,两个年轻人才灰溜溜地逃跑了。
老夫妇旅行所开的房车型号是1975年的温尼贝戈印第安人,公路旅行是那一代年轻人的时尚选择。(片方供图/图)
美好婚姻“是共度艰难时刻”
去海明威故居,是老约翰的毕生心愿。他是海明威的忠实拥趸,即便患上阿兹海默症,谈起这位作家的名篇佳句仍能旁征博引、滔滔不绝。
做过老师的其实是海伦·米伦,她觉得萨瑟兰“很有教授气质”。“他是一个非常博学的演员,而且记忆力惊人。”海伦·米伦调侃道,“后面这一点完全不像男主角约翰。”
艾拉对海明威完全不感兴趣,其实是海伦·米伦的本色演出。“我从没读过海明威。”海伦·米伦向南方周末记者坦承,“从来没有真正被他吸引过,尽管拍这部电影时接触到他书中的一些句子,让我一度萌生了读海明威的念头。那种硬汉风格的写作很难吸引到我,所以我本人非常不了解海明威。”
旅途中,老约翰遇到陌生人时,总忍不住主动聊起海明威,激动地说个没完。这时,艾拉会尴尬地向陌生人致歉,而对方也不失礼貌地岔开话题。与艾拉独处时,他免不了发牢骚:“乔伊斯称赞海明威,而美国人不是,我们一边称赞智者,一边扼杀他们。”
终于,在美国东南部的一家豪华酒店,老约翰找到了知音。一位餐厅服务员饶有兴致地听约翰谈论《老人与海》,当约翰忽然忘记小说的经典结尾时,女服务员脱口而出:“老人正梦见狮子。”老约翰惊喜之际,服务员告诉他,自己的本科论文研究的就是《老人与海》。
《老人与海》里,老渔夫圣地亚哥出海捕鱼,与风浪和鲨鱼搏斗,本质上在与自己的衰老和病痛搏斗。影片中的老夫妇也面临类似境遇。老约翰患上阿兹海默症,艾拉患上癌症,选择“离家出走”是不愿给中年的儿女增加负担,也不愿受到医生的束缚。至于搬去养老院,“等十个月才能排上队”。
病痛是老夫妇最大的敌人。老约翰的病在大脑里,他间歇性失忆,没人守护可能会走丢;艾拉的病则在身体里,每天服药,仍然会忽然晕倒。于是,艾拉充当了老约翰的另一个大脑,老约翰则成为艾拉的另一副手脚。
阿兹海默症还无意间引发了他们五十年婚姻中最大的一次危机。老约翰一路上对艾拉五十年前的初恋男友醋意大发,原来他曾在婚后与女邻居发生过暧昧关系,尽管大脑受损,潜意识里仍然无法释怀。得知真相后,艾拉像热恋中的年轻人那样愤怒,甩掉了毫无察觉的老约翰。
但不到一天,艾拉又脸冷心热地找回老伴。“两位老人都犯过错,他们遭遇背叛、遭遇愤怒、遭遇两个人的决裂,但是最终化解了种种问题。”海伦·米伦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才是美好婚姻的真谛——不是共享美好时光,而是共度艰难时刻。”
几经波折,老夫妇终于来到海明威故居,那里已经变成举办婚礼和活动的场所。看到千辛万苦抵达的地方充满商业气息,艾拉感到失落,而老约翰则因阿兹海默症浑然忘忧,很快融入了派对的舞池。
“我本人喜欢那种花样,我觉得很生活。”海伦·米伦说,“维护海明威故居的都是些可爱的人,他们对这里有深厚的感情。在经济上,他们想要运作维持下去,于是在那里承办婚礼、派对之类的活动,这样海明威的房子才像个房子,而不只是一座博物馆。”
在熙熙攘攘的名人故居,艾拉的病忽然发作,不省人事。老约翰却协助艾拉逃离医院,他此前半开玩笑地说过:“有一天我老了,放把枪。你把我的手放在扳机上,吻我两次,然后离开。”
影片结尾,艾拉认真地写下给子女的信,然后选择了类似海明威的方式,与老伴一同离开这个世界。“你第一次看到我在片中的形象时,可能会赞叹那一头美丽的金发,”海伦·米伦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后来你看到艾拉压着头发防止被风吹掉,意识到那是假发——女主角涂指甲、化妆、戴假发,她不允许身体在这场战斗中被击败。”
来源:南方周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