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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柯牙今貌。
依马木·麦麦提打起了退堂鼓。
这位塔里木大学林学教师和阿克苏一中校长已谈妥调动事宜,一来准备在学校3000亩果园里大展身手,二来可以回到城区与家人团聚。在从乌鲁木齐出差回来的路上,他被闻风而至的老同学——阿克苏地区林业处副处长艾斯卡尔·卡斯木逮个正着,一阵“忽悠”,他来到刚成立的柯柯牙林管站,出任站长。
第一次实地考察,面对沟壑纵横、寸草不生的柯柯牙,依马木·麦麦提就心生绝望。在跨过一个深沟时,由于浮土松软,他猝不及防地陷了下去,差点受伤。
惊魂未定的依马木·麦麦提向地委副秘书长、柯柯牙绿化工程常务副总指挥何俊英递交了辞呈:“您看,我原来在明亮宽敞的大学课堂教课,干净体面,受人尊敬。在这儿,说不定得把命给送了!还是让我去阿克苏一中吧。”
“首先,你是一位优秀的共产党员,更重要的,地委非常看重你身上的专业素养,相信你一定能在柯柯牙绿化中发挥出最大的作用!”何俊英,这位跟随王震将军部队入疆的老兵,做起思想工作也不遑多让,“不要害怕,只管干,放心,地委和指挥部会全力支持,做你的后盾!依马木同志,还是回家再考虑考虑?”
一夜辗转反侧,翌日清晨,背上一口袋馕,这位土生土长的阿克苏人,再次出现在了柯柯牙植树工地上。
这一待,就是30年。
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的阿克苏地区,生态环境脆弱。上世纪80年代,阿克苏每年沙尘天气将近100天,居民们一年当中有近1/4的时间在沙尘中度过。更要命的是,沙漠离城区只有6公里,还在以每年5米的速度逼近。
1986年,地委下定决心,在风沙策源地柯柯牙启动绿化工程。30多年来,克服重重困难,先后组织近210万人次,进行37次绿化造林大会战,筑起了一条集生态林、经济林于一体的防风治沙“绿色长城”。亘古荒原、风沙之源,变成了生态屏障、绿洲果园。
从往昔“漫卷狂风蚀春色,迷梦黄沙掩碧空”,到如今“风拂杨柳千顷绿,水润桃杏万园红”,已累计造林115.3万亩的柯柯牙,以30余年的坚持告诉人们:功成不必在我,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远去的黄色
“别处的春风是绿色带着花香,阿克苏的春风却是黄色夹着风沙”
3月的阿克苏,依然春寒料峭。
正值早高峰,路上,车辆川流不息;路旁,金丝垂柳正待吐新芽,赶时髦的姑娘,已经换上了应季新装。行走在塔北路街头,市民丁长荣不禁向记者感慨:“过去的春天,可不敢就这样出门啊!”
“记得那会,风一来,沙借风势,风借沙威,整个城市顿时变得昏天黑地,一米开外,人们都无法看清对方。白天在屋里都要点灯,不戴口罩、头巾就无法出门。家家户户最繁重的家务活就是洗衣服,三桶水都洗不干净一件衬衣。”风沙的威力,丁长荣记忆犹新,“有一回,我和几个小伙伴骑着自行车出去玩。骑到塔北路时,突然刮起风来,铺天盖地的沙子就过来了。我们根本睁不开眼,全被风吹倒了,等爬起来时,好不容易才找到自行车。”
另一场令丁长荣一直心有余悸的风沙,也是在3月。
“那时我刚参加工作,正从城区开车往温宿县方向走。快出城时风沙起来了,立时就把我开的油罐车的篷布掀翻,车也没法开了,只好停在路旁等风小点再走。”在风沙里,汽车犹如暴风雨中海上的一叶扁舟,任凭摆布。尽管车窗玻璃全摇起来了,沙子还是一捧一捧地往驾驶室里钻,后来沙子混合着小石头把挡风玻璃打碎了,丁长荣只好用衣服蒙住头。上了路,他发现行驶在路上的汽车,几乎都是红色和灰白色。原来,风沙把汽车油漆全都刮掉了,裸露出铁皮的原色。
对于老阿克苏人来说,类似这样的场景,已记不清有多少回了。那时的他们只能皱着眉头苦笑:“别处的春风是绿色带着花香,阿克苏的春风却是黄色夹着风沙。”
追根溯源,风沙虽起始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但真正影响城区和温宿县人民生活的,却主要来自柯柯牙。
柯柯牙,位于阿克苏城区东北部,这片大荒原维吾尔语意为“青色悬崖”,却和青色毫无关系。
年复一年的风沙扑咬,这里土壤瘠薄,沟壑纵横,就像狼群啃噬后的骨骸残肢。
想要在柯柯牙绿化固沙,可不是单单种树这么简单。
《温宿县志》记载,清朝末年,当地贵族想在这里广植花木,营建夏宫。为此专门从吐鲁番聘请了工匠,前来开凿坎儿井、穿引地下水,耗资甚巨却效果不彰,只遗留下几处残破的坎儿井。
民国时期,地方官员也曾尝试在柯柯牙垦荒造林,动用了大量人力物力,也没种活几棵树,后来也只好宣告失败,春天种植的树木被晒成了秋天的干柴。
“年年植树年年荒,年年植树老地方。”这是当时在阿克苏流行的一个顺口溜。
难道伴着风沙生活,是阿克苏人难以摆脱的宿命?
难忘的灰色
“如果有人去堵风口,不要说柯柯牙能种树,就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也能变江南”
会议开崩了。
何俊英抓起电话直拨地委书记、绿化工程总指挥颉富平的办公室,没有人接。他把快燃尽的烟头猛吸一口,甩进烟灰缸,大步走出门来。
“地委!”何俊英拉开车门。
小车携沙卷尘而去。
这是1986年6月的一个下午,地区交通处办公楼二楼会议室,柯柯牙绿化工程指挥部正在这里召开会议。
会上,何俊英抛出一个方案:秋季在柯柯牙三毛以西区域种植3000亩防风林。
大家都愣住了。
“这怎么可能?”第一个跳起来发言的,是林业处处长毕可显,“要知道这里是风口,一过深秋,西北风就挟着寒流长驱直入,树苗种下还等不及喘口气,就会被风吹倒、吹干。3000亩的树苗难不成当柴烧?!”
“我们面对的是重盐碱土壤。别看上面是浮土,里面都板结了,光平整土地、开挖树坑都将耗时费力、事倍功半。要我看,前景不容乐观。”另一位干部附和道。
“老毕的担忧,不无道理。不过,我看还是可以一试的。”河管处工程建设科科长闫长庚扭头望向坐在窗边的毕可显,往下说道,“这片区域是沙质土,相对来说盐碱度要轻一些。这里离大渠近,柯柯牙渠容水量能通过改造提升,从而提供稳定的灌溉供水。至于3000亩推土整地任务,我们保证按时完成。”
“放空炮!敢情种树的是俺们,又不是你们河管处。”毕可显涨红了脸,“如果有人去堵风口,不要说柯柯牙能种树,就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也能变江南。”
……
地委大院。
何俊英推开办公室门,颉富平从写字台上抬起头来,笑微微地等着他的回话。
“老毕有顾虑,成活率没法保证。”
“要对付三毛以西的风口气候,必须找到苗木抗风的技术措施。这回就是逼也得逼着他骑虎上山,拿出办法来!”
颉富平沉吟片刻,起身将案上文件叠好。
“走!”
“去哪儿?”何俊英一看手表,时针指向晚上8点。
“去工地找老毕,他一定在那里。”
“天蓝、地绿、水净,是阿克苏各族人民的迫切愿望。”当记者从阿克苏出发,来到两千里之外的乌鲁木齐谈及柯柯牙一期工程时,年逾八旬的颉富平声音有些颤抖,“无论多难,硬着头皮也得上!”当年来到阿克苏上任,他下的第一个决心,就是要带领干部群众啃下这块硬骨头。
太阳西斜,束束余晖映射在柯柯牙荒原上,呈现出亘古不变的灰色。
毕可显蹲在地上,抓起一把土放进手掌,食指在掌心间轻轻地拨拉,捏起一撮土放上舌尖。片刻,他皱起眉头,抖开手指,任由薄土从指缝间流下。沙质土瘠薄如此,不能保水保肥,何况还有利刀般的西北风,小树苗怎能招架得住?
“除了土壤、水源,最怕的还是这气候。我倒是想做风神爷,可玉皇大帝也没有封我。”
“从第一步的勘探到第一批试验性树苗的成活,多少个日日夜夜,咱们都这样过来了。”颉富平拍拍毕可显的肩膀,“我看,明天,你就去气象局查阅风口的气象资料。”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除了泡在气象局,毕可显就领着几个技术员起早贪黑,在3000亩土地上横来竖往,一个水壶,几块馍馍,先后取回了58个土壤剖面做精细的理化分析。
有了精确的科学数据和开沟种树的避风方法,如同医术精湛的老中医切准了脉,哪个地块种什么树,水与肥料的配比是多少,一项项具体实施方案在毕可显脑海里渐渐成形。
不远处,推土机、挖掘机、打埂机,昼夜不停地轰鸣喧嚣。扩建水渠、开沟平地、灌水压碱,闫长庚与河管处的同志们夜以继日地辗转在不同的工地上。飞扬的灰土下,大地的肌肤被切开,一道道深沟散发出阵阵热气。
接下来,得看依马木·麦麦提的了。
梦中的绿色
“这3000亩防风林就是沉甸甸的责任,如果树苗在我手上死了……”
“轰隆隆……”一阵接一阵的炮声,在旷野中无遮无拦,四处回荡。
硝烟和灰尘还未散去,技术员们便急忙跑上前去查看。被炸药炸开的地方,只有脸盆大小,爆破员气得直跺脚。
“老何,照这样下去,不要说十月份种树,就是明年开春也没戏。”依马木·麦麦提抓起脚边的碎石块,狠狠地朝“脸盆口子”砸去。
一个月前,在完成了1000亩推土平整任务后,工程进展不动了。柯柯牙的土地,上面薄薄一层浮土,下面就是坚如磐石的板结土层。4台推土机全趴下了,推土机手们一个个筋疲力尽。承包队长一算账,不仅无法按期完工,还将血本无归。他找到指挥部,提出要退承包合同。
心知肚明的何俊英赔上笑脸,提出将原来每亩100元的承包费提高到150元,承包队长的头还是摇得拨浪鼓似的。最后,直到他拉长了脸,提出中途毁约的一方要承担法律后果时,承包队长才悻悻地走了。
两天后,工地上人马一空,承包队金蝉脱壳,只残留几根圆木和一摊摊黑乎乎的油渍。刨开的半拉地块,龇牙咧嘴地狞笑。
依马木·麦麦提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右边脸颊由于牙床上火肿成了一个大圆茄。这天,他来到趴窝的推土机旁,前后左右仔细察看,从地里捡起块铲刀断片,把它安接在断痕上比划,随后,他取下刀片,用力锲进土中,变换不同的角度撬着。
“有了!”
依马木·麦麦提喊来技术员,抓着刀片解释道:“受力面积越小,压强越大。可以根据这个原理改造推土机上的铲刀、焊接钢齿!”说到这里,他兴奋起来,嘿嘿一乐,笑纹还没绽开,又急忙抿紧嘴唇,鲜红的血已然从裂口中迸了出来。
工地上,炮声渐渐稀疏。人们从车上卸下发电机、焊接机、焊条和钢尺。
傍晚,最后一朵焊花闪灭,第一批推土机的铲刀改造完毕,机手小黄拉开驾驶门就要往上跳。
“小伙子们,先回去美美地吃上一碗牛肉面,再好好睡上一觉。”依马木·麦麦提向小黄招招手,“明天有你们干的时候!”
金秋时节。近万名义务植树大军,踏着晨雾开进了柯柯牙。
阿克苏棉纺织厂的工人们来了,一天下来,一个个都成了“土人”;
上高中的女学生,手上磨出了血泡,疼得直想哭,可看看周围干得热火朝天的人们,她们强忍着泪水,垫上手绢又干了起来;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一师刚入职的职工,直接开上了植树现场……
树,栽起来了,考验还在后头。
要保证成活率,浇水、施肥、管护,一刻都不能松懈。依马木·麦麦提和手下3个技术员,4个人8条腿,就像纺织机上编织经纬的梭子,从核心腹地到角角落落,每天都得走上二三十公里。
累了,就在地窝子里眯一会,还得不时盯着水渠,水少了,树苗喊渴;水多了,又怕冲垮渠道。
饿了,就从布袋里拿出一个馕,离家3天,馕已经硬得咬不动了,往水渠里泡上十来分钟,一咬,软硬倒是合适,就是留下半口沙子。
32年后,在阿克苏地委大院家中,面对记者的感慨,满头银发的依马木·麦麦提只是淡淡地说道:“这3000亩防风林就是沉甸甸的责任,如果树苗在我手上死了,岂不是辜负了上万名参加义务植树阿克苏人的心意?”
那一年的10月23日,已经好几个星期没着家的依马木·麦麦提,出现在了家门口。只见他头发蒙着尘土,胡子拉碴,衣服上留着几处剐破,裤筒挽到小腿肚,上面沾满泥巴和杂草。一双发黑发黄的白球鞋已经湿透,早没了往昔知识分子的奕奕风采。
家里养的狗不住地朝着他狂吠。不一会儿,媳妇从屋里走了出来,端详了许久,才半是责怪半是心疼地打趣道:“同志,您找谁呀?”
他没有让阿克苏人失望。
第二年秋天,亘古荒原上一派绿意,柯柯牙工程一期种植的35.8万余株各类树木,存活率达到85%以上。枣树当年便结了枣,一筐筐红枣被送到了参加义务植树造林的干部职工家里,他们品尝到了自己的劳动果实。
收获的成色
久久为功,阿克苏的苹果更红了
不过,要征服面积上百万亩的柯柯牙,光靠林管站的七八条枪显然不够。
继任地委书记、柯柯牙绿化工程总指挥康克俭动起了脑筋:阿克苏水土光热资源得天独厚,种出的水果远近闻名,有了一期工程防护林打下的基础,如果能将土地承包出去,种上果树,既能扩大绿化面积,又能带动群众致富,岂不一举两得?
带着“防护林每亩补贴15元,经济林不缴租金不缴水费,林管站免费提供技术指导”的政策,依马木·麦麦提从天山林场、实验林场、佳木台林场前后招徕了200多户承包户。
“来之前,我首先一个一个带他们体检,柯柯牙的环境注定了吃苦是长期的,没有好身板可不行。其次,最好是夫妻档,有了家庭,生活更有保障,才能长期扎根。”依马木·麦麦提透露自己的“筛选标准”。
今年56岁的张新洪,原先在阿瓦提县农场种植棉花,每到采摘时节,这个身高一米七八的壮汉,每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想法很简单,只要不摘棉花就行了”。
谁知,种果树一点也不比摘棉花轻松。
“桃三杏四梨五年,想吃苹果等七年,枣树当年就换钱。”这是当地农科人员流传的一句顺口溜,林管站给张新洪选择的,恰恰是鼎鼎有名,但挂果周期较长的阿克苏“冰糖心”苹果。
第一年,冻土太厚,死了;第二年,肥料不对,没活;第三年倒是开了满树花,一阵沙尘把蜜蜂赶跑,愣是没结出果。
“你们不是说一亩果园十亩田吗?现在咋说?!”张新洪绷不住了。
依马木·麦麦提满身尘土地站在田埂上,弓着腰研究着苹果树,两眼通红,一言不发。
第五年,苹果树上挂满了果实,乐呵得张新洪天天在承包地里精心照料。不料,就要采摘前的一个下午,一场20分钟的冰雹,让一年的努力付诸东流,张新洪心疼得整晚睡不着觉。
张新洪的遭遇并不是孤例,几年下来,选择退出的承包户不在少数。肝火旺盛而又性格倔强的张新洪选择了咬牙坚持。
第七年,苹果终获丰收。
阿克苏市民渐渐发现,柯柯牙,除了春夏的绿色,在秋季,也会变成一片红色。
此后的岁月里,红彤彤的苹果与红枣供着孩子念完了大学,供着张新洪一家人住进了城区宽敞的新房。爱惜地摩挲着自己种活的第一棵苹果树,张新洪告诉记者,经过精心管护,这批果树还能有约20年的出果期,而自家的农家乐与采摘园,也将在今年清明节小长假开业。
2017年,阿克苏地区果品总产量达221.5万吨,产值130.8亿元,农民林果纯收入4529元,占农民人均纯收入的三成。
“柯柯牙绿化工程,选择了生态效益与经济效益相结合的路径。”在地区林业局党委书记、副局长夏宏伟看来,柯柯牙的果树,在绿化治沙的同时,已成为阿克苏农民增收致富的“摇钱树”“幸福果”,而这,又吸引更多企业和承包户来到柯柯牙。
以柯柯牙为起点,30多年来,阿克苏7任地委书记和领导班子薪火相传,一张蓝图绘到底,一任接着一任干,阿克苏的生态建设不断向纵深推进。
如今,阿克苏全地区林地总面积达1383.98万亩,国土森林覆盖率从1977年的3.35%提高到6.8%,城市绿化覆盖率达45.2%。沙尘天气明显减少。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政协副主席、阿克苏地委书记窦万贵向记者表示,赓续“自力更生、团结奋斗、艰苦创业、无私奉献”的柯柯牙精神,推进阿克苏河、渭干河两个百万亩生态林建设工程,阿克苏要把“生态环保、宜居宜业”打造为核心竞争优势。
一边是仅土地出让金就达十几亿元的房地产项目,一边是需要投入7亿元的森林公园,如何选择?
“要给市民留下生态休闲空间!”2017年8月,阿克苏地区领导班子几经权衡,与原先开发商协商解除了协议。在这块距离阿克苏城区正北3公里的黄金宝地上,一片片来自全球各地不同种类的树木正在落地生根。
今年6月,森林公园将向市民开放,与同期推进的多浪河湿地公园一道,成为阿克苏城区新的“绿肺”。
来源: 人民日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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