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尔兹以童心写人生

Mary

　　

　　图：花生漫画大师Charles Schulz

　　日前为本栏先後撰写有关鲁益思（C S Lewis）和托尔金（J R R Tolkien）的两篇介绍文章期间，自然联想到很多位由上世纪七十年代至今这段悠长岁月中对我影响殊深的西洋文化名人，当中最萦绕脑际的竟不是某几位文史哲大师，而是一位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他竟然以平凡简单的孩童故事，道出很多极不平凡的人生哲理。他就是伴我成长、添我生活意趣、笑声中给我启迪的花生漫画大师Charles Schulz（舒尔兹，一九二二至二○○○）。

　　记得二○○○年初，我接受某电台节目访问时，应邀推荐一本自觉值得介绍的书给听众朋友阅读。当时心想，要我从西洋文史哲里介绍任何一位大师的某本着作，当然乐意而为，但生怕所推荐者，一般没受过西洋学术训练的朋友，未必见得合用，於是反其道而行，介绍当时碰巧出版不久的Peanuts：A Golden Celebration─The Art and the Story of the World's Best-Loved Comic Strip （一九九九），也就是花生漫画的五十周年金装特刊。由於电台节目时间有限，未能尽言，仅能提纲挈领，讲出花生漫画成功之处。讵料节目播出後没几天，就传来舒尔兹病逝的噩耗。我有机会在他辞世之前在港透过广播而传扬他毕生成就，也算是缘分一场。

　　不过，如果说是结缘，就应该是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深深记得，读高中年代，常常在衬衫的胸前扣上一个Snoopy（一般译作史诺比）挑起小背包走天涯的别针，以此期许自己了无牵挂孤身浪荡天涯的日子尽快来临。当然身边还拥有由一本一本渐次积累而最终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花生漫画库。

　　从文学分析花生人物

　　及至就读英文系时，有幸跟随一位後来成为我恩师的女教授研习西洋现代文学。她名叫Velande Taylor博士，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生，专研关乎哲学的现代文学，例如存在主义文学。她除了在课堂上与我们讨论鲁益思和托尔金，更经常讨论花生漫画。大家可能纳罕，干嘛堂堂一位教授，居然在课堂上大谈花生漫画，把这种通俗文化看成具有文学意义的作品？那还不止，她原来是个花生迷，比我辈迷得更疯狂。你的功课要是做得好，她准会在你的固定功课本上贴一个花生人物的贴纸，犹如小学老师对待她的学生，挺有趣。

　　最难得是她从文学角度分析花生漫画里每一位人物。论学历，舒尔兹根本不可以与前述的鲁益思和托尔金相提并论。人家是学养高深的名牌大学教授，学而优则作，专门撰写魔幻小说。舒尔兹别说是教授，甚至连大学也没上过，哪会是什麽文学名家？不过，别以为他不是文学名家，就写不出隽永而牵动人心的作品。他的漫画既有画作，也有文辞。只见他草草几笔、寥寥数言，就可以把启迪人心的信息传与读者。

　　舒尔兹笔下的花生漫画，最大特色是所有人物都是小孩，而绝对没有成人的份儿。如果情节上真的需要成人与小孩对话，舒尔兹只会在漫画里写着成人的话语而不画图像；或是由与之对话的小孩负责把成人的说话转述出来。这种做法的明显好处是把画面净化，纯是小孩世界而没有成人掺杂於其中。

　　今天的香港社会，由於以花生漫画人物作为各式各样商品极为广泛，导致漫画里的人物，基本上无人不知。可是，一般人对这一夥（舒尔兹喜欢用gang字作为量词）由小孩组成的人物，不一定说得出每个人物的名字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未必分辨到每个人物的性格和特质。

　　很多人相信，漫画里的小狗史诺比，是当中的主角，更是花生漫画的标记。某程度上，此说诚然不差，起码牠是众多角色里重要的一员，而且戏分不少，很多故事都参与在内。不过，如果要介绍故事里的核心人物，得从史诺比的主人Charlie Brown说起。

　　主角是作家自身投影

　　Charlie Brown（一般译作查理布朗，他的友侪喜欢叫他Chuck）是漫画里着墨最多的人物，而他的性格或多或少是作家自身的投影，例如舒尔兹父亲是理发师，查理布朗的爸爸也是理发师。舒尔兹求学期间，成绩平庸至极；查理布朗在校也断不是个尖子。舒尔兹家里养狗，查理布朗也是，只不过狗种不同。

　　查理布朗本性良善、诚实有礼，但因此常常遭人欺负，给人家占便宜。他勤奋负责，对学业，他用心学习，从不躲懒；对史诺比，他尽心照顾，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主人。可惜他脑袋很不灵光，思考从不敏捷，因此常常被人取笑奚落，甚至给人骂作blockhead（笨蛋）。不过，纵使是笨蛋，他居然也有一位叫作Peppermint的倾慕者，是一位上课迟到又常常在课堂上睡觉而且测验总拿「丁」等的善良女孩。另一方面，他思想固执得像个小老头，生活过得极为刻板。以他的午餐为例，他经年累月都是啃一份涂上牛油花生酱的三文治，而从无他选，以致人家看来，简直沉闷得叫人窒息。

　　此外，如果说他与人为善、爱好和平、不生嫌隙、从不搞事寻衅，那只不过是故作褒词；其实，人人都把他看作怕事胆怯、从来不敢与人对敌的懦弱鬼。每次见到他的好友也是他的克星Lucy向他挥拳叫阵，他总是颓然退缩，绝对没有男孩那种怕你干啥的胆量。他这麽没性格，原来就是他的性格。

　　关於查理布朗的傻事、错事，心事，以至叫人气结的种种不平事，可多着呢！不过，暂且按下不表，先简介漫画里其他人物。

　　史诺比像猫多於像狗

　　史诺比是查理布朗所养的小狗。相对於他的主人，牠很有性格。不过，不知道花生迷是否同意，史诺比性格上像猫多於像狗。牠虽然不算自私，但十分自我，喜欢我行我素，绝不理会人家怎样看牠，更从来没有什麽忠心报主的意识。牠只管看重自己作为狗应有的每分每寸权益，以致对牠善良平和的主人有点喧宾夺主，而人狗相处时史诺比必占上风。然而，总括来说，主人与牠相处融洽，关系密切愉快。

　　另一方面，牠素以作家自居，终日对着打字机，把牠想像自己战时参军而坐着战机歼敌的英勇事迹，写成文稿。牠甚至常常坐在狗屋顶，幻想自己是个战时的机师英雄。牠这种自我陶醉而看来傻兮兮的行为，漫画里所有人都视为平常；只有Lucy看不顺眼，总要来拆牠的台。

　　Sally是查理布朗的妹妹。她的性格比较简单，与一般小女孩无异。两兄妹相处大体上平和愉快，而从文学角度看，这双兄妹关系其实是与Lucy和Linus这两姐弟作为对照。Lucy是花生漫画里性格最为鲜明强烈的一个。她正面开朗、积极进取、特别喜欢帮人家出主意，而且支配慾很强，更忍耐不到人家笨拙愚蠢，所以形成她那种咄咄逼人、好胜心切、强逼人家就范甚至不惜诉诸拳头暴力的强硬性格。

　　别以为这个乍看来是个恶霸的女孩必定横行无忌，人人敬而远之。原来强悍如她，也有死穴；而且不止一个，而是一个半。

　　为什麽是一个半？虽说Lucy在她圈子内「打遍天下无敌手」，但由於她十分爱慕那位只管拿着玩具琴以贝多芬音乐自弹自娱的Schroeder，每次对方坐在地板弹琴，她总爱卧在地上，依在琴边，一边享受乐韵，一边闭上眼睛向对方大讲情话，而那个时节，她展现了女性柔情似水、沐於爱中的一面，与挥拳打人的凶形恶相截然两样。可惜，对方竟然是位无梦的襄王，从没有理睬她；有时乾脆拂袖而去，有时反感得连玩具琴也一手拉走，让依在琴边的Lucy倒跌在地，尴尬万分。她情迷心窍的死穴，尽显无遗。

　　还有半个死穴，是她的弟弟Linus，也是查理布朗的挚友。虽说两姐弟日常相处，强悍的姐姐常居上风，但每到关节处，做姐姐的竟然拿弟弟没法。行为上Linus固然有一些可议之处，总爱一手啜着指头，一手拿着「猪猪」毯子（security blanket，即是带给他安全感的毯子）而悠然自得。Lucy每每见之而不值其所为，於是强行取缔。争执往往由此而生。

　　不过，原来整夥人当中，Linus最有智慧，漫画里所有智慧之言，都是从他口中说出。记得有次Lucy挥拳要教训他。眼看劫数难逃，怎料他不慌不忙，慢条斯理说道：「你揍我之前，有没有想过我们长大後当你请求我帮你签署楼房按揭担保书的时候，我会怎样对你？」Lucy听罢，只得颓然放下拳头，放过弟弟。所以说，她弟弟也是她半个死穴。

　　如果说，查理布朗的性格，原来在於他没性格，那麽Lucy的可爱性格，竟然在於她的霸道性格。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花生漫画如果没有Lucy，肯定变得平淡乏味，沉闷无彩，根本成不了长寿刊物。

　　主角居然有四大失误

　　以上是漫画里主要人物的简介。其他较为次要的人物，碍於篇幅，恕难尽述。倒不如在此承接前文，讨论漫画里占重要篇幅因而属於常见的题材，也就是主人翁查理布朗恒常出现的四大失误：

　　其一，这个笨手笨脚的主角放风筝时不管如何费劲努力，可没有半次让风筝飞起，而往往以为有可能成功，最後却落得功败垂成，不是全身被风筝线绑住而动弹不得，就是身体倒吊在树枝下面。读者如果初次看到这个场景，准笑他一句：真窝囊！

　　其二，这位主人翁居然拥有一支连史诺比也在其中的棒球队。不过，这支棒球队是如假包换的乌合之众，整日不是互相叫骂，就是彼此埋怨。球队成立以来，从没尝过胜利滋味。很多次眼看胜利在望，但最後竟然为山九仞。有时看到查理布朗被击回来的球打得飞到半空，而身上的手套、球帽、球衣甚至球袜全部飞脱，真的哭笑不得！

　　其三，这个老实头经常被喜爱捉弄别人的Lucy欺骗，而且屡试不爽。话说某一天Lucy「雅兴」大发，就找查理布朗来消遣消遣。她向对方提议，自己先把一个美式足球放在草地面，另用手按在球顶，然後请对方奔跑过来，把球踢走。但每当查理布朗飞奔过去，准备起脚踢球，Lucy就在关键一刻，把球拿走，让这个大笨蛋踢空，以致四脚朝天，平摔在地。後来，大笨蛋学乖了，不肯上当。怎知Lucy满口真挚地说：「你看我今次一面诚恳，是真心的让你踢球，为什麽你连半点信任也没有？」大笨蛋怀着将信将疑的心情再试一次。结果当然又是平摔在地。真活该！

　　其四，这个老套怪也有心仪对象，而此君是位红发女孩。查理布朗每次想到她，总是甜丝丝，面额发热。可是，遐想归遐想，我们这位无胆鬼却从来没有一次可以鼓起勇气，跟对方说半句话。莫说是邀约玩耍，根本连闲聊几句也不曾出现。每次总是心欲趋前，步却难移。看他眼巴巴让大好机缘溜走，我们这班看官怎不咬牙切齿，痛骂他真没用！

　　对於查理布朗的四大失败经历，我们这帮花生迷可曾有以下的心路历程：初看时瞪目气结；再看时低头沮丧；三看时心头痛惜；四看时灵光初闪，似有感悟？

　　花生漫画给你感悟

　　必须明白，人类总爱在文学或电影里追捧英雄人物，哪怕是史诗英雄、悲剧英雄，又或是平凡生活里卓然有成的英雄。英雄的形态可能不一，事迹未必相同， 但总堪为典范。如果这是人的正常期许，为什麽我们居然可以从一个莫说是丝毫英雄特质都没有甚至连平凡人也够不上的查理布朗身上有所感悟？

　　首先，我们可以从他身上取得很大程度的认同感，甚至代入感。每当我们遇到挫败而回头看看查理布朗，就马上有「同是天涯」的认同感，甚或可以稍补一己的创痛，来一个自我安慰，「怎麽说也好，我断不比查理布朗差。」

　　再者，我们应该怎样看待失败？每当我们面对普世都认为第一才算成功、冠军才算胜利而第二或亚军就是失败的价值观念时，如何违世屹立？据舒尔兹亲自忆述，他在学期间从没试过名列前茅。他自我解说，班上有那麽多人，但只有一个第一，为什麽当不了第一就自我看成失落的一群呢？按他道理，我们可以推演：第二当然不是失败，只不过是比第一没有那麽成功而已。让我们保持积极的奋斗心，恒久求进。

　　没有看过花生漫画的朋友，何不改天翻阅任何一本漫画册？保证你在会心微笑中有所感悟！原来艺术就是这麽妙趣无穷，这麽感染人心！

　　【来源：大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