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电影《邪不压正》改编自张北海的武侠小说《侠隐》(北京世纪文景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二○一八年七月)
隐之 引与发
北平好像永远是这个样儿,永远像是个上了点年纪的人,优哉游哉地过日子。
如果只看《侠隐》的前几十页,你会看到的只是在一九三六年的北平,有一个海外归来的游子,用几分忧郁,但更多是好奇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熟悉,但如今陌生的城市。他在北平的大马路、小胡同之间穿梭,遇见各种各样不同的人、遇见各种有趣的事,吃那些光是看名字,就足以让你口水直流的食物。
他就这麽走。饿了就找个小馆,叫上几十个羊肉饺子,要不就猪肉包子,韮菜盒子。馋了就再找个地儿来碗豆汁儿,牛骨髓油茶。碰见路摊儿上有卖脆枣儿、驴打滚儿、豌豆黄儿、半空儿的,也买来吃吃。
在毫无防备之时,作者会藉一个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的机会,告诉你这个名叫「李天然」的游子身上居然背负着血海深仇:师傅一家被杀,自己死里逃生,避走海外。那一刻,你才会突然明白,此前李天然在城中的穿梭,不是漫无目的游荡,原是咬牙切齿的搜寻;那一刻,你才会突然想起,这个故事不是一篇风花雪月的浪子游记,而是一场交织着血与泪的家仇国恨;也正是那一刻,你会突然明白作者的伏笔与匠心。
避走海外多年之後重回故土的男主角,要在芸芸众生之中找到当年的仇人如大海捞针,谈何容易。所以当李天然用尽千方百计终於找到仇人之时,已是全书篇幅一半之处。小说中的李天然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而现实中的读者也因为跟随他的视角经历过种种波折,忍受过重重苦难,所以对他有了一种感同身受,多了一份同仇敌忾。
弓满引,箭离弦。势,不可挡!
侠之 恩与怨
许是为了在短时间内以震撼的戏剧情节、强烈的视觉冲突「抓住」观众,《邪不压正》第一场戏就是朱潜龙刺杀师父一家。虽然无论小说、还是电影「复仇」都是主线,虽然两者的「终极大反派」都是李天然的大师兄朱潜龙,但各自具体的原因却大相径庭。
只有朱潜龙这种为非作歹,给赶出师门的武林败类,妒和嫉燃烧成恨,又自知无法凭真功夫来发泄,才会勾结一个异族败类,以洋枪子弹来暗杀自己师父一家。
小说中是被赶出师门之後的仇杀,而电影则是日本人通过朱潜龙重金收购师父的山庄来种鸦片,被多次拒绝之後,痛下杀手。按照「冤有头债有主」的说法,原着中的情节是带有侠义情怀的「冤头」,而电影改编则是多少有讽刺现实的「债主」。
姜文执导的电影,一向是对原着小说的「粉碎性」改编,这次从《侠隐》到《邪不压正》的改编也是如此。除了上面提到的反派动机之外,还有很多。比如李天然(彭于晏饰)回国的原因,小说中的李天然是被动的,他回国的原因是有是带有鲜明时代烙印的、海外华人被歧视、被诬陷的故事,而电影中则是一名训练有素的特工,被派遣回国执行任务。再比如李天然回国之後的职业,小说中的李天然回国之後在蓝青峰(姜文饰)旗下一家杂志做编辑,方便以这样的身份来接触各种各样的人,而电影之中他的职业则变成了医生,除了给北平交际花打打针之外,这个身份的作用可有可无。
小说中,与李天然共同背负复仇命运的除了他自己,还有师叔德玖。他与德玖亦师亦友,并肩作战的情节,充满了古朴的侠义之气。而电影中德玖这个角色被彻底砍掉,「复仇者小队」被变成了「孤胆英雄」,虽然光环更加集中,但聚光灯下的人物却愈加苍白了。
隐侠之 家与国
这种暗杀和仇杀,在中国武林是常有的事,而且当事人绝不会求助官方。自己的圈子,自己人料理。江湖有江湖的正义和规矩,王法不王法,民国不民国,都无关紧要。
上面这段文字,是李天然在向美国医生解释「侠」的意义。张北海藉李天然之口,说出了心目中的「正义」与「规矩」。而《侠隐》的出彩之处,正是建筑在这种「正义」与「规矩」之上的,或者是挑战这种「正义」与「规矩」的,家仇与国恨的交织。家仇的代表自然是李天然,而代表国恨的「蓝先生」在原着中则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着墨不多却影响深远的人物。
在电影《邪不压正》中,姜文亲自饰演蓝青峰蓝先生,顺理成章地被加大了戏份,成为戏剧「双雄结构」中的一员。这是几乎是一个拥有完美特质的角色,不但自己有胆有识,还以李天然导师的身份,数次引导他走出迷途,将小的「家仇」与大的「国恨」相连,带领着他在情感上一步一步将家仇转为国恨,在精神上一步一步从侠客蜕变成英雄。
「侠」从韩非口中的「以武犯禁」,到金庸笔下的「为国为民」,与其说《侠隐》是一个男孩成长为男人的故事,不如说是一场浓缩了的,中国传统文化中「侠」的变迁。
如果说《侠隐》的「侠」是仗剑江湖、快意恩仇,那麽「隐」就是引而後发、坚韧不拔。相比而言,张北海的《侠隐》经过姜文的改编,变成电影《邪不压正》在大屏幕上最终呈现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侠」,没有了「隐」。「侠」如同利剑之锋,只有有了平日「隐」在鞘中的韬光养晦,才有猛然出鞘之时的长虹贯日。不隐之侠,就只能成为无鞘之锋。
【来源: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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