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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排湖之美在於阔大和纯净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这是唐代诗人孟浩然的名句,脍炙人口,千古成诵。云梦泽,这名字诗意满溢,想像中,它应该涵虚太清,苍江翠壁,洪波涌起,水汽蒸腾,山林川沼,珍禽异兽,迷离梦幻,风月无际。没错,上古的时候,它就是这个样子。地理意义上说,它是古代江汉平原浩渺水域的总称,先秦时因长江和汉江的泥沙沉积而分化成众多的大小不一的湖泊,你可能知道的洪湖就是其中之一,你一定不知道我家乡的排湖也是。排湖从母体脱胎之时,水域面积一百一十平方公里,体量亦堪称庞大。
若是仅论风景,排湖应该也是大有可观的,虽然没有「西子」那样的美誉,历史上也没有像苏轼那种等级的大咖为之传名。现代作家碧野有《静静的排湖》一文,写尽排湖之美,可惜此文知名度还不能媲美他的《天山景物记》,很多人甚至不曾听说,现在即使在网上也很难搜到完整的原文了。
单从视觉论,排湖之美也许有些单调,没有高山衬托,也没有丛林点缀,它就是那种简单粗暴的美,以阔大和纯净取胜。领略排湖的美,最好的时节当然是初夏,那时候,一望无垠的湖面,挤挤挨挨,密密麻麻全是荷叶和莲花,不行至湖中,你几乎连水都看不到,就只见绿荷似盖,高低有致;高出一头的荷花并不密集,它花开两色,粉红与雪白,杂陈眼前,更别说充塞天地的荷香,它不是朱自清《荷塘月色》中那种如丝如缕,若有似无的香,它是无所不在的,让你无可逃逸,它无遮无掩,无间无断,它浓烈豪爽,就像甘醪玉液,醇厚绵长,让你沉醉。
排湖,不仅飘荡着馥郁芬芳,还沉淀着历史人文。位於南岸边的五乐台,相传是春秋时期楚平王游猎云梦泽时的休憩之所,後世在此出土的铜镞铜斧可以佐证;排湖南岸还是元末「猛人」陈友谅的出生地,五乐台又传为其夫人的梳妆枱。不过,五乐台什麽样?其实我也不知道,在我下排湖的时候,根本没有听说过。少年一别,我就再也没有去过了。「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典故亦出自这里:说是西域回纥国王为修好大唐,派特使缅伯高向太宗贡献天鹅。路过排湖时,见湖水清澈甘洌,他便把天鹅从笼子里放出来让它饮水,不料,天鹅逃离樊笼一飞冲天,情急之下,缅伯高急忙伸手去捉,仅扯得几羽鹅毛,他也就只能将其作为礼物献给太宗,并附诗一首:「天鹅贡唐朝,山高路途遥。沔阳河失宝,倒地哭号啕。上覆圣天子,可饶缅伯高。礼轻情意重,千里送鹅毛。」唐太宗龙颜大悦,喜而纳之,「千里送鹅毛」从此便传为佳话。
传说总是轻松写意,现实却历来沉重。
排湖,在我人生中第一次留下的印象,其实并不美好。那是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去外婆家,舅舅笑称我们兄弟为「排湖佬」,虽是戏谑之语,但我还是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了讥讽之意。因为毗邻湖区,旧时多发水灾,而且地卑水湿,多种「湖区病」泛滥,毛泽东有诗「千村薜苈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描述的就是当年湖区血吸虫肆虐的情景。尽管那时我还年幼,甚至没有看到过排湖,就隐约觉得「排湖佬」即使在同是乡下人的眼里还是低人一等。
排湖的物产以莲子、菱角和莲藕为盛,在我小的时候,这些东西虽然满湖都是,但也不能随意采摘大快朵颐,一是因为湖产是国家财物,有专人—「管湖佬」—看守;二是即使「偷」得少量,也是要卖了换钱的,那时候,晒乾的莲子,在国营供销社可以卖到八角钱一斤。
贫穷是湖区人的共同命运,饥饿是延续生命的最大危机,也是最大动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湖自然只能是吃湖了。每当湖产成熟的时候,总会有不少人择机而动涉险下湖。排湖中虽然莲花很美,莲子很香,但是你只要踏足其中,渐行渐深,就渐行渐险,水面下纠缠裹结的丝草,纵横倒伏的荷梗,松软的淤泥,暗藏的湖底洞坑……随时随处,危机重重,即使你万分谨慎,也难保一定能平安归来。每年,都有人沉屍湖底,一去不归,但依然挡不住被贫穷和饥饿驱使的人们走到湖泊深处。排湖边长大的孩子,几乎人人都有「偷」莲子、藕带的经历。
我家一直都很穷,但父母并没有明令或者暗示我和哥哥下湖求财,只是看到别人往往满载而归,兄弟俩难免心生羡慕,跃跃欲试;而且「排湖佬」没有下过排湖,不说是耻辱,至少也是缺憾吧,说出去被人笑话,颜面大损。於是,经过一番周密的准备,我和哥哥也奔向排湖,一路上既兴奋又害怕,赤足走在铺了砖渣的幸福沟堤,越走越近,荷香也越浓郁,一个多小时後,就见满眼碧绿,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粉红和雪白,排湖就在眼前了。啊,真大,穷尽目力,你也只能看到这无边无际的碧绿流向远方,四面蔓延,直到与天幕相接……
【华发网根据大公报采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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