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东亚许多年轻人面对社会生活压力,进入一种类似犬儒主义的龟缩心态
近来内地电商巨头为了一年一度的购物狂欢节,策划了一场价值超过三百万元人民币的抽奖,获奖者信小呆的微博获得超过八十万次直接转发,粉丝至今已增长一百多万人,被称为「中国锦鲤」,不断有网友转发其微博「求好运」。
事实上,这已经是内地最近五个月来第3.0版本的锦鲤了。从六月份开始的「转发这个杨超越,不用学习就能考第三」,到八月份的「转发这个周立波,你喜欢的人马上也会喜欢你养你一辈子」,到如今的「中国锦鲤」,有人将这种现象戏称作「拜锦鲤教」,它像一场病毒,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都会被感染,成为它的信徒,然後转发。上周内地某公众号便藉此营销,以一个自称「一介懒人」却凭着运气一路躺赢的年轻人的故事,打造出一个朋友圈幸运锦鲤。果然,这篇文章成为了朋友圈的爆文,赢得了超过百万的阅读量和四万多人的现金「打赏」。这场否定努力、否定认真的大型集体网络迷信庙会活动,在看似狂热的、反智的行为背後,是一群消解严肃调侃信仰的狂欢者,一个奔波在平庸与重复间无望的西西弗斯,和一个焦虑中积极求生的儒犬。
调侃信仰的後现代狂欢
锦鲤文化不是最新出现的文化现象,古今中外类似的符号崇拜不尽可数。除了锦鲤,中国还有喜鹊、祥云,西方有瓢虫、四叶草。可没有一种符号崇拜如网络锦鲤一般充满了戏谑、荒诞与嘲讽。过去的幸运符号,或是图腾,或是仙神,都来自於一种对超自然力量的想像,满足现实生活的空缺。超自然力量之所以令人笃信,奥秘之一就在於距离。距离诞生未知,诞生想像与崇拜。但在锦鲤文化中,我们发现这种距离以「人形图腾」的方式,被强行拉近,并以後现代主义的演绎方式,充满调侃与讽刺。
近来网络上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谁也没想到,在锦鲤文化中,杨超越代表事业,周立波象徵爱情」。杨超越是内地今年大热的选秀节目中的季军获得者,但在整个选秀的过程中,她唱跳皆不会,天分不足後天也不够努力,场场演出都是车祸现场,摄影机前一紧张就会哭,却凭藉着极高的观众缘收获众多粉丝,一路过关斩将,战胜一众条件能力远高於她的练习生,以赢家的身份出道成为女团偶像。在进入女团以後,又因为原本的两位核心队员的公司纠纷,让其阴差阳错又成为了团队中最核心的成员,一再降临的幸运让舆论对其由最初的严厉批判渐渐转向,她成为了象徵事业运的女神。而周立波本因在美国的持枪案声名狼藉,却在之後因爆出受到富豪背景的太太和另一位朋友的襄助与不离不弃而摇身一变成为「爱神」,受到追捧。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充满戏剧性转折的「人形锦鲤进化记」,都有一个十分不堪的起点,这种不堪让信仰变成一种黑色幽默,知其不可信而信之,今天信杨超越明天信周立波,後天出现一个新的锦鲤再继续转发继续信,本质上其实什麽也不相信。
另外,转发锦鲤几乎不需要付出任何成本。算命转运要花钱,传统信仰要付出时间付出心力,但是网络锦鲤的荒诞在於,它连一般迷信活动所需付出的诚心都不用,只要动动手就能转发。加之心理学中的「确认偏误」心理,让个人有选择性地回忆、蒐集有利细节,忽略不利或矛盾的资讯,来支持自己已有的想法或假设。目标没实现是自己不够努力,实现了要「还愿」、要感谢锦鲤。没有任何仪式,无需任何代价,反正转也是一天,不转也是一天,为什麽不转呢?在一切严肃都可以被娱乐被解构的当下,在网络上你情我愿扮演一场大型庙会,嘲讽信仰,也嘲讽自己。
努力与「锦鲤」并行
网络锦鲤最让人觉得「三观不正」的就在於锦鲤本人往往来自於一个对努力否定的故事。没有哪一种幸运是可以脱离人力单独存在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前提是万事俱备,少了前提,任尔东西南北风也锁不住二桥。这道理「拜锦鲤教」众教徒懂不懂呢?大概是懂的。在通过PYTHON程序获取的一万七千条信小呆微博评论中的热词词频中,可以发现积极的心态仍占据主导。再仔细看看身边那些在社交网络转发锦鲤的人,有几个是每日无所事事妄求各路神仙的呢?多数人不过是一边在生活的琐碎间奔波着努力着,一边转发。信小呆在获奖之後并没有如大众想像的炒老板鱿鱼,回家自在逍遥,而是在微博不断表达还在加班还在努力工作的生活现状。也许这才是「拜锦鲤教」的现实:即便中了三百万元,还要背负供房要养娃等种种重担与不堪。
如此,网络锦鲤的背後其实是一个极其消极、充满着灰色的暗淡的集体情绪。在「明知锦鲤不靠谱,偏偏我就要转发」的心态下,与其说公众转发锦鲤是想依靠其转运,不如说是对转运前那个不堪的没用的碌碌无为的人的同情。当人发现自己的努力无济於事或者最终决定权不在自己手中的时候,一些人会转而祈求未知的神秘力量。但这个神秘力量又是这麽显而易见的荒诞与不经,於是努力被运气消解,运气被网络锦鲤的形式消解,一切有力量的形式都不存在了,像在闷热的八月里心焦地等待一场暴雨,那块徘徊不去却充盈着雨水的乌云却慢慢地自己消散了,留下消弭不去的灰色情绪。
苦中作乐,扬汤止沸
这种情绪背後,是内地近年来老生常谈的丧文化。内地目前的丧文化常常与日本的低慾望社会、韩国的「N抛世代」,以及美国垮掉的一代相提并论。他们都是在经济有了一定发展,人们的基本生活物资得到满足,社会处於相对稳定的状态的前提下,年轻人面对几乎定型的社会阶级结构,越来越大的就业、竞争、成家压力,而诞生的一种亚文化形态。但与欧美走向主动抗争的嬉皮士、朋克文化不同,东亚文化下的三个国家的许多年轻人都不约而同地进入一种类似犬儒主义的龟缩心态。
在韩国,2011年横空出世了一个流行词「三抛世代」,形容一群没有经济能力,上升无望的年轻人面对生活,抛弃了恋爱、结婚和生小孩;到了2015年,这个词语变成了「五抛世代」,三抛之外又增加人际关系和购房需求;紧接着2016年,梦想和希望也被抛弃,成了「七抛世代」;如今韩国年轻人自称「全抛世代」,表示什麽都可以放弃,不给自己留任何念想。
日本社会学家三浦展在其作品《下流社会:新社会阶级的出现》中,认为全球化加速的资本主义形成恶性竞争,加上日本经济长期不景气,使得年轻人出人头地的困难程度比过去高得多;而他们基本衣食无虞,可以靠上一代资助也不致饿死,让他们容易躲进「自我安全区」,在生活中不断进行「人生不必那麽累」等的自我安慰,最终职涯无法累积,收入也持续在低档,没有人生目标的活着。
很不幸,这样的情绪如今也弥漫在中国的年轻人中,被称之为「丧」。在丧文化下的内地年轻人,面对就业、买房、结婚、生孩、养老,不堪其扰又无能为力,最有代表性的形象是葛优在内地电视剧《我爱我家》中的一张剧照:他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摊在沙发上,充满了对眼前苟且生活的驯服。在这样的情绪弥漫下,大众看似将希望寄托在「网络锦鲤」上,其实在一次又一次用不作为的方式消解这些矛盾。从古希腊的伊比鸠鲁学派,到近现代的卢梭、边沁、弗洛伊德,很多哲学家心理学家都认为人类的大部分行为是趋乐避苦所致。如果将「丧」视作一种潜意识中的「苦」,那麽转发锦鲤就是在这片潜藏的土壤中生长出的求生慾。人们用祈祷来自我安慰,填补现实的不足;而这种祈祷又因其荒谬的形式拉低、矮化了它的可信度,因此年轻人既得到了某种超现实想像带来的心理安慰,又可以在锦鲤失效後安慰自己,一切不过是场游戏。
更何况,转发锦鲤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求关注求祝福的方式。年轻人通过在朋友圈转发锦鲤释放出信息:「我要考试了」「我想寻找伴侣」「我最近工作不太顺利」……然後达到社交的目的,亦不失为一种积极的取向。
但正如弗洛伊德理论中生死驱力同时存在一般,网络锦鲤带来的心理安慰始终无法脱离其背後消极、荒谬的本质,最终被恶搞被嘲讽的人只会是自己。我们可以忽视无能、淡化失败,可以文过饰非,粉饰太平,但只有真实的努力,才是解决生活矛盾的唯一途径。
【华发网根据大公报采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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