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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寒山寺因《枫桥夜泊》闻名於世(资料图片)
秋日,游苏州城外的寒山寺。它建於梁代天鉴年间,已历一千五百多年沧桑。它既非佛教某一宗派的祖庭,也少有高僧长驻弘法;最吸引游客的,是唐人张继的诗。没有《枫桥夜泊》一诗,寒山寺断不能从众多佛刹脱颖而出,成为世界闻名的道场。内外人山人海,但香火不算鼎盛,这不奇怪,人们冲着一首诗而来。寒山寺历代的经营者,对这一点是有充分的自觉,从门外墙壁到寺内长廊,《枫桥夜泊》一诗被世世代代的名人手抄。法书勒石,嵌於长廊一侧,琳琅满目。诗中所提到的「夜半钟声」依然敲响——每年除夕夜,一百零八下,旨在消除烦恼,增长福慧。届时千万民众齐聚聆听。如今经精心的商业包装,财雄势大的企业竞购第一下,第二下,动辄百万元。
《枫桥夜泊》的普及率之高,更是惊人。国人不论,它还入选日本的小学课本。我伫立寺前,一遍遍地诵读它,连带地读了另外一侧的七绝,不由得感叹:同是诗人,张继凭一首以不朽。而成千上万写了同类诗的人,沉没於底层。
此诗为何经得住千年淘汰呢?苦思数天,得出这样的答案:其一,恰到好处的切口。所谓「切口」,就是可进可退,所暗示的精神空间极浩渺的节点,也是感情的最佳爆发点。此诗所描绘的时间,是白霜满天的下半夜,月已落,偶尔传来鸟的啼叫,愁绪萦怀的诗人对着江畔枫树,江上明灭的渔火,辗转反侧。船行近寒山寺时,竟听到悠悠钟声。一个「客」字,点出游子的羁旅情怀。同理,杜甫《月夜》的切口,是长安城独自望月,思念鄜州的妻小。李白的《静夜思》,切口是客居之时,半夜醒来看到满堂月光。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切口是离开家乡五十多年以後归来,在村口偶遇儿童。这样的地点与时间,是不可取代的。其二,抒发的感情,在普适性方面拥有最大公约数,能获得类似遭际者的即时共鸣。其三,表达得巧妙。这些成功的案例,几乎都出自白描,简单,明了,直达核心。
我在寒山寺外低回,还省悟,这些经典之作所抒发的情愫,有一个教人不大愉快的共同点——极短暂、匆促。张继得灵感於夜半钟声传来之际,不管是不是马上挥笔,这种「愁」可不能带下船去。诗外的世俗人生,不允许他困於愁城,他得见人,用世,两眉紧锁的尊容一点也不吃香。
联想到「牧童短笛」。毋论古今,但凡写田园风光,动不动就搬出这一景致。一头青牛,一个天真活泼的童子,一支巧如百鸟鸣啭的竹笛,置於青山绿水中,何等动人!可是,远观犹可,把牧童请下牛背,聊聊天,就明白他的生活多麽不诗意。家里穷是不消说的了,不为生计所迫,干吗不上学去?放牛,不能放任自流,牛踩坏人家的菜地,偷吃人家的庄稼,可是要赔偿的,牛走丢了更不得了。即使以猎奇者的视角看,吹出来的,多数是白居易所称的「呕哑嘲哳难为听」。尽管可美其名曰「天籁」,但终非音乐;须知村野孩童,并没有机会学简谱,也难得有师傅指点。
「枫桥夜泊」因歌咏瞬间而接近永恒,牧童短笛则适於「远看一眼」。综合二者,可大致体悟,这一类经典,有如炫丽的烟花;而时、空与诗人情怀三者,联手制造了得宜的「引信」、它带普遍性的绝美,教人匍匐,教人神迷;而这美又太强大,太醇厚,越是被人品味,越焕发後劲。
明乎此,我们欣赏不朽诗篇,守护稍纵即逝的美,长久地为之感动即够。
【作者:刘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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