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环球网
2011年9月9日,朝鲜建国63周年阅兵式。 环球网/图
新闻背景:
中年男子老何,是为数不多掌握“朝鲜秘闻”的中国人之一。
他是一名国际机构派驻朝鲜的中国医生。多年来,他走访朝鲜各地,行走于庙堂和江湖之间,并同朝鲜官员私交颇厚。今年3月,老何返回国内,原计划中,他将很快再赴朝鲜。然而,朝鲜连番的战争宣言打乱了计划。
自春节期间的核试验之后,朝鲜便以强硬的姿态迅速成为世界焦点。围绕着这个国度,指责、质疑和嘲讽一刻都未停歇。在老何分析中,战争宣言的背后是饥饿和改革所带来的压力。
朝鲜究竟意欲何为?这个国家的本来面目又是什么?或许,知情人的讲述,有助于我们揭开友邦那层神秘的面纱。
“他们爱面子,只想把正面的东西显示给你”
今年4月,门户网站的头条新闻位置,朝鲜牢牢占据一席之地,风头经久不衰。然而和那些担心战事爆发的网民不同,老何对此很淡定。
因为已有朝鲜官员私下和他打招呼,“打不起来。我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这也和老何的预判相同,“在中朝边境的人都知道,每年春天是朝鲜最缺粮的时候,也是朝鲜嚷得最欢的时候。只是今年嚷得过度了”。
老何和朝鲜结缘于上世纪90年代。当年,他作为国际机构的工作人员,因为一个医疗合作项目,首赴朝鲜。
朝鲜给他的第一印象便是机场的金日成画像。画像有两米多高,矗立于航站楼上方,俯瞰着跑道。
彼时,朝鲜正处于历史上最困难的“苦难行军”阶段。老何特意带了70多公斤行李,里面装满了罐头、火腿肠、香肠、方便面。
抵达当天正值朝鲜传统的祭祖节日,从机场到平壤市中心有三十多公里,路两侧挨挨挤挤走着农村居民,男人大多穿着金正日式茄克;女人穿着传统的民族服装,人人瘦骨嶙峋,大多脸色黑黄。
下午三点多,老何一行进入了平壤市区。市区内有很多行路的人,目不斜视,步伐极快。后来老何才知道,走路是他们主要的出行方式。朝鲜首都街道两旁没有商店,只有一片低矮的灰色建筑,外表饱经风雨侵蚀。
“一看这个国家就和正常国家不一样。”
突然,老何看到一个黑魆魆的巨大建筑高高地浮现在平壤上空——金字塔形,水泥和钢筋裸露在外,顶端还有一架大起重车。
“这是什么?”他问。
“It’s a shame of our country(这是我们国家的耻辱)。”沉默了一刻,翻译说。
那是柳京饭店。它开工于1987年,5年后成为朝鲜最大的烂尾楼。
随后,老何被送到了平壤万寿台,向23米高的金日成铜像献花。这是外国人来朝鲜的一个规定动作。据说在平壤,太阳升起后的第一缕阳光,会首先照到这尊铜像上。
入夜时分,平壤一片漆黑。老何入住的宾馆因为是涉外酒店,和市区内的领袖铜像、领袖画像一起,幸运地成了平壤市区仅有的几点亮光。
但很快,老何体会到了什么是停电。一天,他被朝鲜卫生部高级官员陪同下乡,入住朝鲜东部的一个最高档的宾馆。就着蜡烛吃完晚饭,一出门,他发现,“麻烦了”。周围是纯粹的黑色,没有光源,找不到房间。
在当地人娴熟的带领下,老何最终进了房间,坐在床上,他发觉自己无法行动——什么也看不见。
不明就里的他问陪同官员,为什么停电。“这阵子没电,正好赶上了。”对方答。
然而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常态。
“他们爱面子,只想把正面的东西显示给你。负面的,他们想法设法掩饰。”老何说。
日本摄影师久保田博二拍摄的80年代朝鲜。新华网/图
领袖痕迹无处不在
外来者很难进入朝鲜普通人的生活。朝鲜政府规定:不准和外国人谈话。老百姓严格遵守这一条,并对外国人保持高度警惕。
一次老何在平壤街头拍摄国外援助设备,被后面大楼里的老太太看见,直接找了过来,幸好翻译解释才化解。
以往,只有俄罗斯的塔斯社和中国的新华社、人民日报在朝鲜驻有记者。后来中央电视台也来到平壤。在有重大活动举行,CNN等媒体也会去拍摄。但媒体与朝鲜民众没有太多接触,新华社和人民日报的记者住在使馆区,采访要先申请。而驻朝鲜的外国使团,外出活动也要经朝鲜政府批准。
老何说,朝鲜的通信系统“内”“外”有别。固定电话和手机有两个系统,外国人一个,朝鲜百姓一个,两个系统之间无法连接。因此,你无法通过“外国人”系统的手机或电话,联系到朝鲜官员或居民。
迄今为止,整个平壤只有一个传真号——3814416,所有国外传真都必须发到这里,然后通知收件方自取。
朝鲜的政府机关如卫生部等,一个大单位只有一个电子邮件。“政治上可靠的人”才有权查看、回复。
“他们用原始的方式控制信息,把朝鲜和外国隔绝开。”老何说。
因为工作原因,老何逐渐看到一些外界不知道的朝鲜。
在乡间,老何参观过很多农场的卫生院(相当于中国的乡卫生院)。卫生院有5到10间屋子,医务人员一般在5到20人不等。每名医生负责100-200户家庭,上午门诊,下午家访。
这一套体系让老何大吃一惊:“在初期卫生保健这部分,朝鲜做得非常好。”在他印象中,这套制度中国也有过,在80年代末不复存在。
“在全世界的发展中国家中,朝鲜的医疗卫生框架是搭建得最好的。只是它的经济运转不了这个系统。”老何评价。
系统中的基础问题令人咋舌。朝鲜地方医院没有药,没有包括注射器在内的设备。卫生院只有三黄片之类药片、药丸,没有西药。
老何发现,在朝鲜农村,大部分人长期慢性营养不良。儿童发育比正常孩子迟缓两三年,个头也矮。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当时的数据显示,40%的朝鲜儿童营养不良,其中相当部分严重营养不良。
“‘严重营养不良’,就意味着依靠正常的食物和营养品补给,已经活不下来了。”老何说。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为此专门进口了高能量牛奶,供给这些儿童。
缺少食物是这个国度的严重问题。朝鲜主要种植物是水稻和玉米,产量不高。劳作基本靠人工,牛车的很多车轮都是木制的,有一人高。农场劳动时,有人干活儿,有人在旁边插着红旗,唱歌跳舞鼓劲。干活的人和鼓劲的人各一半。
“农场什么都是平等的,干不干一个样,所以没人干。”老何说。
这样的直接后果就是粮食不足。老何看见,城里常有老太老头拎着塑料袋,在路边草丛挖野菜。
领袖的痕迹在这个国家无处不在。一次在田里,老何发现朝鲜的玉米种植密度非常高。这会导致玉米秆矮,玉米棒小。
“为什么这么密?”老何问。
“伟大领袖指示我们种成这样。”当地陪同人员说。
另一次,老何听说世界卫生组织建议在11到12月给朝鲜孩子服用疫苗。因为那时温度低,疫苗易保存。但朝鲜卫生部坚决不肯,双方发生了激烈争论。
“你要知道我们的政治安排。”朝方说——10月20日,金日成专门为朝鲜的预防医学写过指示。这一天成了朝鲜的民族免疫日。
“一定要在伟大领袖指示这一天开始服。”朝方表示。
领袖的痕迹在这个国家无处不在。新华网/图
朝鲜的闪光点
在朝鲜多年,老何也发现了这个国家许多值得称道之处。
在朝鲜,住房不成问题。乡下好一点的地方是两三层小楼,里面有简单陈设。条件差的,一家有三间房,都由政府出钱修建。
在平壤,1980年代中期,政府兴建了一些二三十层的高层建筑。只是这些高楼都没电梯。曾有中国企业去讨债,从1楼爬上26楼,回来告诉老何:“实在爬不动,再也不去了。”
高楼的供水也存在问题,老何曾见有人在十几层楼上装了一个滑轮,每天从阳台吊桶下来取水。然而,朝鲜对住房供应方面的福利仍然值得羡慕。
4年前,朝鲜国家领导人之一——张成泽,要负责在平壤新建10万套住房。这一工程耗资巨大,老何不相信可以完成。
“没钱怎么办?”他问一个朝鲜官员。
“卖矿。”对方说。
“到时如果又收回来,怎么办?”老何明白,中国企业有过前车之鉴。
对方答,这一次不一样——“伟大领袖说了,一定要办!”
2012年,这10万套住房果然盖了起来,分配给官员和百姓。
朝鲜的社会治安情况良好,对外国人不会偷盗。一次老何在手提箱中搁了6000美元,箱子放在酒店桌上,没锁,回来后纹丝未动。
社会道德方面,因为政府坚决反对,色情业在朝鲜“几乎没有,至少在表面上没有”。人与人交往彬彬有礼,开车经过村庄,放学的小学生会立在路边鞠躬。
“不是因为你是外国人,只因为你是长辈。”老何很感动。
在保护本民族文化方面,朝鲜做得也不错。每个朝鲜妇女都有一套自己的民族服装,节日会穿上。朝鲜政府还非常重视传统医药。
至于官员用公款大吃大喝的现象,在朝鲜绝不可能,“即使有,也是官员自己掏钱。”去朝鲜前,老何的同事猜测,朝鲜是社会主义国家,宴请不用掏钱。但老何去之后,只接受了一次正式宴请,在一般的酒店,没有高档酒、名贵菜肴。此后,他都是自掏腰包吃饭。
而今,朝鲜的开放度相比二十年前已有了很大进步。平壤机场的进出流程基本和国际接轨。过去游客不允许随便拍照,随着外国人越来越多,陪同对一些不大敏感的地方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电力供应大为改善,平壤夜晚现在灯火通明。街上出现了出租车,商店商品比以前明显增加。
几年前开始,朝鲜政府允许地方农场收获粮食一半交国家,一半自己分配。看上去,这是一种变相的“承包”。农场效率低下的劳动大组,分成了小组。敲锣打鼓的少了,大部分人都去干活。
乡间小道上,骑自行车的人多了,车后驮着箱子或口袋,一看就是到集市上做买卖的模样。田间地头还出现了鸡鸭羊鹅——这在以前是不允许的。
城市居民也开始做小生意。平壤统一大街有一个对外国人开放的市场,都是小摊位,卖蔬菜水果、肉禽类、小家电、服装……很多由中国进口。有的朝鲜家庭丈夫上班,妇女专职做生意。
此外,政府现在允许私人缴纳一定费用,挂靠一个单位,经营饭馆、商店。一些人还以朝鲜部委或某单位的名义到北京做生意,一个月交给挂靠单位600欧元(朝鲜在一段时间内宣布不用美元)。 “他们很多小生意都做,连一篮子一书包水果都要提回去,一分钱都要赚。”老何说。
随着旅游业的发展,中国文化在朝鲜随处可见。平壤的卡拉OK里,大部分歌曲是中国歌曲。朝鲜老百姓喜欢中国的传统革命歌曲,如《洪湖水浪打浪》,以及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甜蜜蜜》。中国的电影和四大名著电视剧,都在朝鲜电视台放过。
这是2010年8月10日在平壤的朝鲜革命博物馆前拍摄的一对新人。新华网/图
核阴影下的明天
2011年,金正日逝世,朝鲜迎来变化的节点。
金正恩上台后,因官员频繁考察、派遣海外劳工等新闻,世界推测朝鲜会走向“改革开放”。但核试验的消息传出,让人们大跌眼镜,朝鲜这个神秘的国家显得更加难以捉摸。
“实际上,朝鲜从金正日时代就开始一步一步在改。但是在经济这么困难的一个国家,在一切都以军队为先的情况下,在朝鲜半岛的复杂局势下,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对他们都是一件特别大的事情,所以他们特别小心谨慎。”老何说。
实际接触中,老何发现朝鲜官员对改革开放心情复杂。“过去他们觉得我们不如他们——在卫生、教育水平、医疗水平上,确实如此。改革开放几十年后,我们在哪方面都比他们强了。”
在一个卫生院,老何曾和朝方女翻译聊起开放的负面影响,“好比这个房间,我们憋上一天,肯定要憋死,只能开个窗户通通气。但是同时,苍蝇也飞进来了。这是不可避免的”。
“我们宁可憋死,也不让苍蝇进来。”女翻译正色道。
“不过,大部分受过教育的官员,觉得还是应该学习中国。”老何说。“他们也在学习,但是嘴上不说。因为过去的一切路线、方针、政策,都是金正日、金日成制定的,现在不能把过去否定了。”
老何认为,金正恩上台后想发展经济。而金正恩的姑父张成泽是公认的“改革派”,从2003年以来一直帮助金正日改革,现在也支持金正恩。“但任何一个变化都会引起人们思想的混乱,使政权不稳。需要制造一些紧张的气氛,凝聚人心。”
核危机在这样的背景下应运而生。老何分析认为,朝鲜此举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吸引国际眼球,增加谈判筹码;二是军队对当前“改革”不满,强势回头。
实际上,过去的几次核试验,老何所在机构都受到影响——在朝国际机构是从发达国家筹集资金,朝鲜一折腾,它们就没了钱。“朝鲜卫生部的官员也知道,但也没有办法。”
不过,与朝鲜结缘20多年的老何并不担忧,他说,一切总归会慢慢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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