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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溍:雪满山中高士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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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8-26 08:30: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3雪滿山中高士臥.jpg

  忆故宫博物院文物大家朱家溍   (图:朱家溍晚年於家中书房)

  明初诗人高启(一三三六至一三七四年)《咏梅》诗,以世外高士和仙界神姝,形容梅花的品格:「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这也反证高士、仙姝品格如梅花。着名历史文化学者、故宫博物院文物专家朱家溍(一九一四至二○○三年),是我亲见的中国传统意义上「高士」,用「雪满山中高士卧」形容他,生动传神。以笔者理解,「高士」不仅包括品行高洁、出尘脱俗,也包括出身富贵而不骄不矜,身负奇才而不恃才傲物,德高望重而愿意奖掖後进,不拘俗务而又洞破世情,虽经岁月洗礼却始终真情不泯,等等。由於历史条件变迁,成长环境变化,这种传统意义上的「高士」,以後或许真难得一见了。

  朱家溍,字季黄,祖籍浙江萧山,出生於北京,一九四一年毕业於北京辅仁大学国文系,一九四三年加入故宫博物院重庆办事处工作,至二○○三年逝世於任上,正好一周甲。是故宫博物院跨越新旧两个时代的老专家,国内外公认的有真才实学、品学兼优、德高望重的文物专家与历史学家。他治学主要集中於明清历史尤其是宫史、朝廷等上层统治者的历史,文物研究则遍及工艺品、书画碑帖、文房四宝、家具、图书、档案、戏曲等门类,好比故宫的「活字典」。新中国成立以来人们在故宫看到的太和殿、养心殿、东西六宫等重要宫殿内原状展示,就是在他带领下,依据明清档案、历史文献、老照片等,逐步恢复起来的,称他为故宫历史原状复原陈列之父,毫不为过。

  宋儒朱熹後裔,家藏尽献国家

  朱家溍出身名门世家,为宋代理学家朱熹第二十五代孙,高祖朱凤标,道光时进士,官至内阁大学士,至今故宫养心殿等处,还张挂着当初他书写的字画;曾祖朱其煊,曾任山东布政使;祖父朱有基,曾任四川按察使。父亲朱文钧,字幼平,号翼盦,光绪年间公派英国留学,辛亥革命後任国民政府财政部参事、盐务署署长,故宫博物院成立之初即被聘为专门委员,是当时着名文物鉴赏、收藏大家。朱文钧收藏的四五百件套宋拓晋唐法帖,是故宫博物院都不完备的,因此当时的院长马衡,请他把藏品转让给故宫。朱文钧当即回答:身後都捐赠博物院。

  只因先父一个承诺,他兄弟四人继承父亲遗愿,奉母之命,相继将家藏文物全部捐献国家。其中一九五三年,将七百余种宋拓两汉、魏晋、唐宋碑帖,捐赠故宫博物院;一九七六年,将两万余册历代古籍善本,捐赠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图书馆;近百件明代家具,捐赠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馆;一九九四年,将北宋李成《归牧图》、许道宁《山水》、南宋夏圭《山水》及宋人《邃堂幽静》等宋画,及十一件历代法书、绘画精品等,捐赠浙江省博物馆。宋画历来是古代绘画收藏的极致,单是一张宋画,如今就动辄上亿元甚至数亿元人民币。那时国内文物市场已经开放,文物艺术品市场行情日新月异,但朱家昆仲不为所动,完成父母遗命矢志不渝。朱家兄弟四人,都是着名专家学者,都是「哲嗣」。他们无私奉献国家和人民的举动,是对先祖朱熹老夫子家国情怀的最好发扬光大。

  相处十五年,情谊胜师徒

  我自一九八三年从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进故宫博物院参加工作,至一九九八年离院,十五年间从故宫前辈学者专家那里获益匪浅。因为我业务涉及面广而并不专注一门,所以与各行当专家都有接触、讨教。大约是一九九五年深秋的一天,中央电视台记者到院办公室商量做朱家溍专题访谈节目,主持人希燕说:「朱老说您是他的学生,让我们有什麽事跟您商量。」我当时一愣,但随即意识到,这分明是朱老对我的赏识。自炫是谁的高徒之类威水史,我觉得不但是自我标榜,也是对自己所尊重的长者的不敬,所以很少跟人提起这些事。但长期耳濡目染,我印象中文博界老前辈就是他们这样的,以致後来对别的地方的一些前辈颇不理解。我的老领导、国家文物局原副局长彭卿云说:「那些专家可不能与罗福颐、唐兰、单士元、朱家溍、徐邦达、冯先铭等故宫老专家同日而语啊!」

  朱老於二○○三年九月二十九日病逝,我回北京休假,突然得到这一消息,并得知家属遵照遗嘱,已经随即火化遗体,然後在家中设立灵堂。消息太突然,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糊里糊涂骑车到了朱老在南锣鼓巷原僧格林沁王府的故居。灵堂就设在他生前居住的房间里,魁梧健朗的朱老乘风归去,只留下仙风道骨。如今他老人家当年给我的专业教诲记忆犹新,日常为人处事的桩桩件件也历历在目。特别是随着时间推移,自己虽算不上专家,但年纪渐长,遇到什麽事就会想像,若是朱老会怎麽办。

  率先与港合作,书庆九七回归

  故宫是内地改革开放之後,最早与香港、日本等展开合作的。其中与香港商务印书馆展开一系列长期合作。一九八三年,由朱家溍主编的《国宝》,精选故宫一百件代表性文物,由香港商务印书馆隆重推出,旋即获选为法兰克福国际书展年度第一流图书;时任国家主席李先念等领导人出访,都以此书作为高雅的礼品。这本书内容包括青铜器、书画、陶瓷、玉器、丝织品及金银、竹木牙雕等各类工艺品,担纲的专家非他莫属。

  大概一九九四年起,故宫与香港商务印书馆,合作编写出版「故宫博物院藏文物精品全集」,第一步计划先出六十卷(本),以十年为期,号称跨世纪出版工程。朱老参与编委会,实际上是全面的业务指导。在确定各分卷主编时,朱老特别提出:不在业务部门工作的同志可以参与编写,还可以做分卷主编,这是故宫博物院学术研究成果的集结,要体现故宫博物院学术队伍的整体阵容。我知道老人家的美意,他说的是我。

  一九九七年春天,为迎接香港回归祖国,香港紫荆杂志社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举行了一场京津书画家迎回归笔会。故宫博物院方面,我帮社方邀请了朱老和郑珉中两位文物专家兼书画家。朱老带去事先写好的行楷横幅「香满海陬」,并解释说:香港虽远在南海之滨,但正如晋代学者郭璞预言:「南海之间,有衣冠之气」,未来必定会风气渐开,经济文化繁荣昌盛,如今果然是闻名世界,就用「香满海陬」来赞扬香港;香港开埠一百多年来,华人同胞历尽艰辛,终於把香港建成现代化社会,这几个字背後也有「梅花香自苦寒来」之意。看似普通四字,却经老先生字斟句酌。

  白话「宫廷喜」,一起做学问

  我到故宫博物院後第一次接触朱老,大约在一九八四年春夏,朱老到办公室所属档案室查档案,我正巧遇上。同事们简单介绍後,我就趁机向朱老表达,以後向他请教「宫廷史」。不料朱老突然正色道:「别说什麽『宫廷史』,你现在还不懂。」初次相识,感觉并不「亲切友好」。若干年後我才悟出来,这句话原来戳到朱老的痛处。

  那是一九八九年,故宫与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渖阳故宫、承德市文物局、清东西陵等有关清代皇家文物机构,筹备成立「清代宫史研究会」,作为以戴逸为会长的「中国史学会」分支。当时是清史学者、故宫博物院副院长王树卿牵头,朱老做顾问,我当秘书。首先是名称,大家提出「清代宫廷史研究会」。朱老力持不可,说:「一九四五年我加入故宫博物院工作,不久去看望陈老师(陈垣)。」(接下去就不时切换广东「白话」)陈老师问:「你在故宫做乜嘢?」我答:「研究宫廷史。」陈老师就反问:「神马叫『宫廷喜』呀!」

  陈垣是着名教育家,广东南海县人,他念辅仁大学时的校长和老师。在陈老师看来,「宫廷史」就是晚清以来什麽「清宫秘史」之类歪门邪道,根本不是正经的历史研究。所以遭到老师痛批。朱老提出,就称「清代宫史研究会」。因为乾隆、嘉庆相继编修了《国朝宫史》、《国朝宫史续编》,那是官修典章制度汇编,以其命名这个特殊研究领域,其来有自。

  朱老颇有「模仿秀」天分。有一次说起上世纪早期考古学起步,人们不了解什麽是考古学。甲骨文学者董作宾在安阳殷墟发掘时生病了,他的母亲│一位河南小脚老太太,去看望儿子。(这时就又随机切换到河南话)老人家来到考古工地一看,就明白了,一见儿子面就责备:「啧啧啧!怪不得你老得病啊,你净干这断子绝孙的营生!」在老人家看来,这「挖绝户坟」的勾当,可不是「断子绝孙的营生」麽。

  与朱老的接触越多,越感到他其实非常随和,对年轻人并无隔膜。尤其是当看到你是个好学上进的年轻人,他会满腔热忱地支持;对於年轻人的进步,他毫不吝啬地予以肯定;对有真才实学的年轻人,他会无保留地奖掖。如今当我走南闯北阅历了不少,而且自己也向中老年迈进时,更加敬佩朱老:这,需要坦荡的胸襟,更需要自信的底气!

  清代宫史研究会成立伊始确定了办实事的宗旨,每两年举办一次学术研讨会,接着编辑出版论文集。故宫等六家文博机构的一批年轻人後来成长为文博、历史专家,其间清代宫史研究会功不可没。朱老参与了前五届活动的组织、指导。起初两届,大家写好了论文,先在院内与会者当中交流,朱老点评。看到好的文章,朱老很高兴,你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朱老就说「知者乐,仁者寿」;不太好的,朱老就会说:「回去看书!」又告诉你看什麽书。出论文集之前请朱老题写书名,横写一张、竖写一张,朱老不厌其烦。因为横写的不能竖排,竖写的不能横排,否则艺术效果不好。

  名利身外物,真情终不泯

  大概是一九九三年前後,中国历史博物馆(现国家博物馆)群工部主任刘桂英和我联系,说历博策划制作一个文物鉴赏系列的录影带,传播文物鉴赏知识。拟请朱老讲工艺品部分。每部录影好像是两小时,特别提到每部报偿是多少(大约在一两百之间)。我就按这个设想向朱老报告。朱老听了表示同意。最後我就说人家提出的报酬。朱老说:「别跟我说钱不钱的事。这个事情有意义,值得做,就做。」

  回归笔会上,主办方送大家一袋子新闻出版物,另外每位送两千元港币作为润笔,放在小信封里一起装进袋子里。笔会完成後第二天,我忽然感觉不妥,朱老可能没在意。就给他家里打电话,说口袋里有个小信封。朱老说:「我把袋子扔到南墙根底下了,我去看看他们扔出去没有。」原来他老人家连看都没看,进了门就把口袋当垃圾扔了,等孩子们丢垃圾时一起扫地出门。一会儿,朱老在电话那头说:「嗯,还在那里,里面是有个信封。」

  彭卿云曾对笔者指出,朱老淡於人情世故,但绝不是不谙世事的书呆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阅尽世事却始终真情不泯,这正是他的高尚境界。老人家有时又颇有孩子气。他是京剧名票,学杨小楼最有造诣,每年粉墨登场一两次,为专业院团示范。这是老人家晚年最得意的事。杨派是武生,老人家八十多岁了,「挑滑车」还力不减当年。大家说,朱老真是不显年龄。朱老就说:「也就像六十出头;上了妆,也就是二十七八。」有一次我把这话告诉启功先生。启功说:「你告诉他,别吹牛了。你说这是启功说的。」两位老友就像小夥伴。

  老人家重感情、重交情。後来我到香港工作了,到过年就给朱老寄上挂历和贺年片。他就用故宫的小信笺,用毛笔工工整整写上吉祥祝福的语句,寄到香港。一九九三年我写作出版第一本书,是朱老题签,吕济民写序。我还珍藏着朱老给我写的对联:「奇石尽含千古秀,好花长占四时春。」这是故宫建福宫花园延春阁里的集句楹联,出自唐代罗邺《费拾遗书堂》诗句:「怪石尽含千古秀,奇花多吐四时芳。」那是他老人家最高兴的时候的得意之作。如今每当我看到这些自制贺卡、题签、楹联,就百感交集。

  (作者为中国历史文化学者、北京市档案学会副理事长、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员       图文整理:华发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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