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来源: 南方都市报
核心提示:2006年6月17日,河南省辉县刘保富家凌晨遭人纵火致刘保富死亡。2007年11月起,新乡市中级法院先后对数名涉嫌纵火被告4次宣判,但3次被河南高院发回重审。刘保富妻子至今不满判决,坚持不安葬丈夫,刘保富的遗体已在家中安置7年多。陈培枝手捧遗像站在丈夫的“冰棺”旁。她说,只有判决满意,才会安葬丈夫。
家中的正屋里,刘保富已经在棺材里躺了7年多。与他同龄的妻子已经50岁了,他的年龄却固定在42岁。棺材前的一张彩色遗照上,刘保富的微笑永远年轻。
妻子陈培枝有点埋怨丈夫,“你一死了之,可知道我作多么大的难?”刘保富死于一场人为的纵火,妻子和儿女同时在这场火灾中受伤。
之后是漫长的诉讼,历经河南省高院3次发回重审,于2012年11月方终审裁定,又因为其中的一起死刑判决需要最高法复核,至今尚未结案。
不顾外人的劝阻,陈培枝7年多来一直把丈夫停尸家中。她的起居室,与丈夫隔有十来米,每次去那个幽暗阴冷的房间检查冷冻机,她都感觉,“越往里走,离人越远。”
凌晨遭锁屋纵火
从河南省辉县市区到赵固乡元庄村有一条公路,陈培枝的家便在公路边。停尸的房间原是家里的正屋,现在很少开门。陈培枝住在侧室内,她不用出门,只要穿过厨房和两道内门,便可以看到丈夫的棺材。
2006年8月10日,刘保富的遗体从医院拉回来后,家人花了1500元从邻近的村子给他买了一口桐木棺材。在警方尸检后,陈培枝将丈夫遗体放入棺材内,又租来了两部土造的冷冻机,在棺材后部凿了一个拳头大的洞,将管子插进去。7年多过去了,管子换了很多根,冷冻机也用坏了好几个,租赁费从一开始的一天7元,涨到了现在的15元。
“我越来越寒心。”陈培枝说,她不害怕丈夫的棺材,甚至期盼有灵魂的存在,“我会抱住不让他走”。让她感到不适的,是每往里走一步,就感觉自己“离人越远”。推开门,便是蒙尘的棺木,破旧的喊冤条幅,叶片被烧软的吊扇和漆黑的四壁。
原来那个幸福的家庭,在2006年6月17日被烧毁。当日凌晨2时许,有人用铜质电线缠住刘保富家的房门,顺着门窗往内倾倒了数十升汽油后纵火。
“他想去喊醒儿子,被烧得最重。”陈培枝说,先是一声巨响将夫妇俩惊醒,接着便是扑面而来的火光和热浪。她惊呆了,刘保富则推开房门,试图去喊斜对门的儿子起来。他刚走一两步,踩到了汽油滑倒,火苗便扑上身来。
最终,刘保富夫妇和女儿从女儿卧室的后窗翻出去,儿子不敢开门,一直等到邻居们砸断前窗的一根钢筋,从窗口爬了出去。在火场外,陈培枝发现自己和丈夫身上着火处的肉,就像面条被扯下一样,一根根地掉落。第二天,邻居们在事发现场发现多处肉屑。
辉县120直接将这一家四口拉进了新乡市的一家医院。不到10天后,陈培枝坚持出院,回家找亲戚邻居借钱,刘保富躺在重症监护室的呼吸机下,有钱便能续命。“我胳膊上还缠着纱布,见人就下跪。”陈培枝说。
陈培枝与刘保富同村,自由恋爱结婚,两人还是同龄人中少见的高中毕业生。刘保富以口才好在当地村庄闻名,他不甘心做一个农民,曾开过面粉厂,育过树苗,养过猪和鸡,想发家致富,但用陈培枝的话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终于因为最后一桩生意而在大火中滑倒。
54天后丈夫死亡
在大火之前,陈培枝预感丈夫将遭到一些人的报复。在此前一天晚上,刘保富回家后,告诉陈培枝,他看到公路对过有三个人鬼鬼祟祟,“是不是谁要做我的活儿?”
那一年,河南焦煤集团要在元庄村附近开矿,需要当地农民修路和送料。在元庄村委会同意下,村里先后成立了两个送料队,均为村民凑钱搭伙,都想从焦煤转包一些工程。刘保富牵头的送料队,便是后成立的,这直接触犯了前一个送料队的利益。
这个送料队有个牵头人叫陈培银,有一个表哥在新乡市纪检委任职。河南省高院终审裁定,被告人—元庄村民陈金红、陈培银、史建亮等人因向焦煤集团送料问题与刘保富产生矛盾,陈培银、史建亮唆使陈金红殴打吓唬刘保富,陈金红又找到被告人王新辉,二人又找到被告人王新生和田佳志商定由王新生和田佳志殴打刘保富,报酬15000元,后因故未能殴打刘保富。之后,田佳志和王新生给陈金红打电话商量到刘家放火,陈金红同意。
2006年6月17日凌晨,王新生伙同田佳志,以及田又找来的史世新、黄某某携带汽油、刀、盆、火把等赶到元庄村刘保富家门口,王新生在车中等候,田佳志等三人将刘家门用铜质电线从外反绑,将汽油从窗户和门缝处浇入屋内,点燃后乘车逃离现场。
根据讯问笔录,田佳志、史世新和黄某某等人确曾在刘保富家附近守过,在发现不便动手后,改变了作案手段。在刘保富住院后,几个人怕雇主不满意,还曾提议去医院砍刘保富,或者殴打他的儿女。
在病床上挣扎54天后,刘保富死亡,法医鉴定死因系烧伤造成多系统器官功能衰竭;陈培枝被鉴定为轻伤,儿子和女儿都被鉴定为轻微伤。辉县市价格鉴定中心的一份鉴定书显示,刘家从彩电、洗衣机、吊扇、台扇到床单、裤子,都被烧毁,屋内的财产损失2.6万多元。
大火毁家留给陈培枝最痛苦的回忆,还是丈夫死得过于痛苦。在一次植皮手术后,医生从刘保富口鼻中抽出管子,因腔道受伤,刘保富自此失声。之后,严重的败血症导致他的心肺肝肾等脏器都开始自溶,他的头面部乌青且浮肿,不成人形。
刘保富临死时,陈培枝正在乡下跪求借钱,儿子刘铭被医生喊到病床前,看到父亲深陷的眼眶,已经积满了泪水。那一年,刘铭和妹妹都参加了高考,家里已是山穷水尽。陈培枝跟刘铭商定,要是父亲死了,他无论考中不考中,都要辍学。
刘保富的遗体被拉回元庄村后,刘铭跪到失魂落魄的母亲面前,“妈,你让我上大学,我要有出息,我要报仇……”
三次发回重审
卷宗材料显示,在刘保富死后两天,即2006年8月12日起,辉县警方才开始抓捕或通缉相关嫌疑人,此时距纵火案发生已近两月。辉县市公安局一份《接受刑事案件登记表》显示,2006年6月17日,公安局领导对此批示为“初查”,在处理结果一栏中,写着“已立为纵火案侦查”,但没有签署日期。立案决定书的日期虽为案发当日,但陈培枝说,她当时并未被告知刑事立案,也没有接到立案通知书。
“十里八乡都知道是哪些人干的,可是警察一直不抓人,说证据不足,正在调查。”陈培枝质疑说,“刘保富一死,警察证据马上就足了?”
辉县市警方拒绝接受南都采访。而据本案现场实施者田佳志、黄某某和史世新的家属透露,案发后三人行动如常,田佳志因为作案时被烧伤,还去就诊住院。当警方开始抓捕时,三人先后潜逃。
陈培枝对公检法的疑虑,不断加深。此案因为案情重大,惊动时任河南省委书记批示,先是定由新乡市中院一审,但又被转回辉县市法院,陈培枝听说后,领着儿女披麻戴孝,到辉县市检察院门口拉条幅,要求撤回起诉。“最后检察官出来,说可以转到新乡。”
2007年11月15日,新乡市中级法院以放火罪判处本案被告人田佳志和王新生死刑;陈金红死缓;上述被告作案时的司机武峰有期徒刑10年;王新辉和陈培银犯故意伤害罪,皆为两年有期徒刑;并判处上述被告人赔偿刘保富家属33万余元损失。
这份判决经上诉后,被河南省高院发回重审。在第二次审判中,田佳志和黄某某已被抓捕归案。2008年12月11日,新乡市中级法院以放火罪判处田佳志无期徒刑;王新生有期徒刑15年;陈金红有期徒刑12年;黄某某有期徒刑10年;武峰和陈培银等人,则分别被判处从3年到1年零7个月不等的有期徒刑。
在新乡市中级法院对此案先后4次的一审判决中,这次判决是最轻的一次。而这,都被判决前的一份调解协议书所精确“预言”。2008年11月16日,这份陈培枝与部分被告人家属签名的文书中,被告人家庭承诺赔偿陈培枝65万元,陈培枝则承诺,在法院对本院涉嫌放火罪的第一被告判处无期徒刑,对其他涉嫌放火罪的被告判处有期徒刑,以及对涉嫌故意伤害罪的被告人以关押时间判处多长时间有期徒刑的判决“不上诉、抗诉、申诉和起诉”。
陈培枝对此倍感耻辱和愤怒。“调解的主审法官给我说,调解协议不影响判决,判决是审委会做的,他都做不了主,我为了尽快还账拿到赔偿,就签了字,还撤诉了,结果判决结果跟调解的一模一样。”
当陈培银等人如愿以与关押时间相同的有期徒刑判决释放后,债主来找陈培枝要账,陈培枝才知道此案已经宣判。她找易允明要判决书,“易法官说我已经撤诉,没义务给我判决书。”
当新乡检察院打电话询问陈培枝是否申请抗诉时,她马上表示“肯定申请”。于是,新乡市检察院提出抗诉,又被河南省高院发回重审。
2009年10月29日,新乡市中院作出一审判决,田佳志被判故意杀人罪,死刑;王新生和陈金红也因同样罪名被判处死缓;其余各被告人分别被判处故意杀人罪和故意伤害罪,刑期从13年到1年零7个月不等。
陈培枝和被告人田佳志、王新生、陈金红、黄某某都对判决不服,提起上诉,河南省高院第三次裁定发回重审。
2011年,新乡市中院作出一审判决,田佳志再次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王新生和陈金红被判处死缓,最后一个归案的被告人史世新被判故意杀人罪,获无期徒刑。其他被告人判决与上一次一审判决大同小异。
刑事附带民事原告陈培枝和田佳志等被告人再次上诉后,2012年11月28日,河南省高院裁定维持原判。田佳志的死刑裁定,则需要报最高法复核,至今尚无结果。
不被支持的诉求
在长达5年多的诉讼过程中,陈培枝直到第4年才复印到了本案的部分卷宗。“法官一直告诉我,这是刑事案件,我无权复印。”陈培枝说,为了解答疑惑,她去书店买了两本关于刑法的书,一页一页细读,最后,她把相关条款指给法官看,才复印到了部分卷宗。但是,不包括庭审记录。
在新乡市中院对本案的第二次一审中,田佳志和黄某某先后在庭上揭发王新生在看守所内传达纸条串供,审判长表示将由检察机关调查,但至今没有调查结果。田佳志和黄某某的家人都抱怨说,王新生“上边有人”。
陈培枝说,她要求判处陈金红和王新生死刑,而非死缓。至于陈培银,必须是15年以上的有期徒刑。“判决合理了,刘保富才能入土为安。”
不过,无论是卷宗材料,还是法院判决,都无法支持她的诉求。
即使大白天,陈培枝也会锁上门,躲在家里。案发后,家里没有再贴过春联,没有放过鞭炮。夜里,家门口常有大卡车路过,声响很大,好几次,陈培枝在迷糊中冲出家门,站到后院里。因为进京上访,她已被辉县市公安局行政拘留了两次。去年8月,她差点面临第三次拘留,因为读研究生的女儿即将回家拿学费,她就折断牙刷,比画着自己腕部的血管,算是逃过了一劫。
女儿给她讲过的一个梦,让她特别担心。“女儿说她梦见去给爸爸报仇,结果打不过人家,还被人家给害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