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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看历史
做皇帝的辩证法
1915年12月11日,参政院开会,举行“表决国体”总投票。由秘书长林长民报告各省代表人数及票数,计共1993人,全票通过,改国体为“君主立宪”,改国号为“中华帝国”,一致推戴袁氏为皇帝,并以参政院为国民代表大会总代表。
由参政杨度、孙毓筠提议:“本院前由各省委托为总代表,尤应以总代表名义恭上推戴书。”秘书长林长民立即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推戴书,当众朗读,全体起立,又一致通过。然,袁氏见推戴书,即予退回,且发表辞让申令:一曰功德不足,二曰愧对清室,三曰有悖于总统就职誓言。申令还算诚恳,袁氏尚有自知,要他做皇帝,得直面这三个问题。
于是,参政院再次开会,宣示袁氏申令,由孙毓筠说明应再次推戴理由,表决通过后,再委托秘书厅,据以起草第二次推戴书,但仅以10分钟便告完工,显然,已早有预备。
针对袁氏申令,第二次推戴书作了回应,先为袁氏列举其经武、匡国、开化、靖难、定乱等功勋,接下来,又称其“尽瘁先朝,其于臣节,可谓至矣”,而谓大清之亡“盖有天命,非人力所能施”,况且,清虽亡于民国,然因其尚在而仍受优待,今者民国转为帝国,可谓“时代两更,星霜四易,爱新觉罗之政权早失,自无故宫禾黍之悲”,故而无须愧对。推戴书结尾,还为袁氏总统就职誓辞解脱,以主权在民,故民意可改国体,总统就职誓辞乃对共和而发,共和今已不在,誓辞也就无效。
如此说来,袁氏便收下了第二次推戴书,重申自己为“民意”所迫而当皇帝,其辞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予之爱国,讵在人后!但亿兆推戴,责任重大。应如何厚利民生,应如何振兴国势,应如何刷新政治,跻进文明种种措施,岂予薄德鲜能所克负荷。前次掬诚陈述,本非故为谦让,实因惴惕交萦,有不能自己者也。乃因国民责备愈严,期望愈切,竟使予无以自解,并无可诿避。
又过一日,袁氏便举行了百官朝贺典礼,据术士言,该日为黄道吉日,总统府、政事堂及各部司局长以上,各军师长以上文武官员,都来朝贺,京城附近大员也有获讯赶来的。可黎元洪、徐世昌和段祺瑞等人未来朝贺,他也无可奈何。两日后,又封黎元洪为武义亲王,为黎力拒。
对于清室,他更得有所表示,在优待条件上,又写了一段跋语:“先朝政权,未能保全,仅留尊号,至今耿耿。所有优待条件各节,无论何时,断乎不许变更,容当列入宪法。”
次日,清室内务府便向袁氏呈递公文,以示归顺。文称:“现有全国国民代表决定君主立宪国体,并推戴今大总统为中华帝国大皇帝,为除旧更新之计,作长治久安之谋,凡我皇室,极表赞成。”袁氏申令:“所有清室优待条件,载在《约法》,永不变更,将来制定宪法时,自应附列宪法,继续有效。”又任命清皇室成员,前清资政院总裁溥伦为参政院院长,代替黎元洪,且“赏食亲王全俸”。
接下来,就是准备登极大典了。筹备早已启动,筹备处则于本月初成立,处长朱启钤,副处长杨度,总务主任梁士诒,撰拟科主任阮忠枢,会计科主任张镇芳,筹备人员400余人。
是年,天灾频仍,施虐十余省,灾民流离遍地,卖儿鬻女,死亡相藉。故袁氏申令:立国尚质,惟圣去奢,实为古今政治之根本。此次守备典制,凡有益于国、有益于民者,自应加意研究,用备施行。此外缛节繁文,概从屏弃。历代朝仪,多相沿袭。跪拜奔走,何关敬事?格律程式,亦困异才。非耗有用之精神,即蔽上下之情志。岂开明之世而宜出此?近年变患频仍,闾阎凋蔽,商民坐困,财政奇艰。予一人朝作夜思,惟以培养元气为当务之急,又何可虚糜国帑,稍涉铺张?各部院守备事宜,务以简略撙节为主。其前代典章失于繁重者,均不许采用。而事虑累民,用悬历禁。总期君主秕政,悉于扫除。不尚虚文,重惜物力。用副归真反朴,轸念民生之至意。
话不能不说,事也不能不做,话须这样说,事得那样做,这便是“阳儒阴法”——治国平天下的辩证法。或曰中国政治,乃“说一套,做一套”,此言虽不错,但未如袁氏能尽其妙。
皇帝身旁都是坑
1916年元旦,袁氏登基,改元洪宪,总统府改新华宫。
同日,中华民国护国军云南军政府成立,发布讨袁檄文。蔡锷、李烈钧、唐继尧军分三路,兵发川、黔、粤。各国公使也拒收加盖“洪宪元年”和皇帝印玺的公文。
袁氏申令,对外仍称民国,对内则书“洪宪”,暂不加“帝国”字样。好不尴尬!可他仍不死心。对于信誓旦旦的日本政府,他还抱有希望,派周自齐为特使到日本去。此前,日本是唯一一个通过官方途径向袁氏称帝表示支持的国家,然而,今非昔比,周自齐还未抵达日本,日本政府就发出拒绝入境的照会,理由是:中国帝制妨碍东亚和平。
袁氏自取其辱,周也自认倒霉,帝制变成了刍狗,成了不祥之物。帝制开业没几天,新华宫就发现一枚炸弹,而主谋竟是本家袁乃宽的儿子袁英。袁英时任京师警察厅督察长,号称十三太保之一。同时被捕的还有内史沈祖宪、内尉瞿克明等。
随后,袁氏弟、妹联名在京津登报,声明与袁脱离关系。二公子袁克文写诗暗谏袁氏: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最令袁氏揪心的是,袁军开始失利,时有倒戈发生。
日本亦反戈一击,警告袁氏延缓帝制,公然声称要以武力干涉。日内阁议决,为促袁氏下台,默许民间资助南军。云南军政府与竹内维彦签约,借了日币百万元,北上伐袁。
迫于内外压力,袁氏申令缓正大位,他还想再等一等,看一看。还在休假的徐世昌,亦致函袁氏,提醒他:及今尚可转圆,失此将无余地。直隶按察使朱家宝转来冯国璋、张勋、李纯、靳云鹏、朱瑞五将军联合各省督军请速取消帝制之密电。
看来,北洋军人不但见风使舵,还会落井下石,都在等待时机。筹安会还在酝酿之时,段祺瑞便辞去了陆军总长一职,跑到西山做寓公;而冯国璋一开始就对袁氏不满,鞍前马后追随袁氏,风闻帝制流传,又与梁启超赴京询问,居然上当受骗。袁氏称帝,传子不传贤,已不把北洋军人放在心上,而冯国璋也根本没把袁克定放在眼里,斥之曰曹丕。冯属下吴佩孚、曹锟等,对他的态度已了然,故按兵不动,以观后变。
不得已,袁氏宣布取消帝制。袁克定捶胸顿足,向老爹苦苦哀求:陛下,自筹安会至今七月,沤如此心血脑力,耗如此生命金钱,千回百折,始达成帝制,如今南面一独立,便自行撤消,前功尽弃,谁能保他们不会得寸进尺再要求陛下取消总统。为臣之计……还没等说完,袁已怒不可遏,他本就“胆大妄为”,可没想到,他那瘸儿子更是胆大包天。
他把两份同日但内容不同的《顺天时报》摔在这个误己误国的不孝子面前,袁克定登时面若死灰,原来真的《顺天时报》是宫里的一个小丫头在外买蚕豆时,包蚕豆拿回来的。
袁氏申令撤销承认帝制案,发还各省推戴书,停止所有筹备事宜。至此,袁氏做了83天皇帝,既未行称帝大典,亦未发一道圣旨,帝制的招牌尚未挂起来,便匆匆忙忙结束了。
袁氏本欲在故宫三大殿登极,还将三大殿更名为承运殿、体元殿和建极殿。更名之后,当然得刷新一番,为此,他还要重新油漆,殿内圆柱,一律漆成红色,连殿顶黄色硫璃瓦,也要换成红色,以示革命之后,“其命维新”。中间八大柱,则加髹赤金,饰以盘龙云纹,仅工程费即达200余万元。承运殿内御座,扶背各处,雕龙嵌珠,已值40万元,登极和祭天用的两袭龙袍,亦值80万元,又依明制新造玉玺两方,一钤“皇帝之宝”,在国内用;一钤“中华帝国之玺”,作外交用,两玺值12万元,嵌金质御宝五颗,价值60万元。总之,御用物约300万元,典礼费约200万元。
后来发现,大典用款,竟然用去2000万元!这么大一笔钱,岂非善后大借款?本为共和国善后,结果它却被用来终结共和国,为复辟帝制买了单,中国人民何以如此命苦耶!
军系传贤不传子
张一麐来访严修,曰:总统亦不必自责,都为小人蒙蔽。
儿子尚且那样骗他,像蘑菇一样簇拥他的小人也就翻云覆雨了。四川将军陈宧,这位曾经跪着哭求袁氏早正大位的陈二庵,竟带头致电蔡锷,赞成讨袁。而且,他还一不做二不休,公然致电袁氏,宣布独立,劝其退位,并与之断绝关系。
袁氏握电报的手在颤抖:二庵厚爱我如此,夫复何言?他决定退位,急电蔡锷,请罢兵。又焚毁帝制文书800余件。仿效陈宦,各省督军纷纷独立,袁氏众叛亲离,大势已去。
陈宧其人,素称君子,庚子乱起,联军攻北京,荣禄命他为军机处武卫军管带,率三百人守朝阳门,与日、俄两军力战,整个北京保卫战,此战最惨烈,毙日、俄士兵数百人后,始集余众,约80余人,冲西直门,浴血而出。撤退途中,又得“遗弃兵饷十三万七千两”,护送至保定,交给荣禄。此乃袁氏派兵押送的勤王款——安徽送京饷银11.6万两,江苏送京饷银5.5万两。陈护驾西行,途中,“朝官奔赴行在,路途多阻,得宧将护,始免寇钞”,陈初历战阵,淡定如此,荣禄为之惊叹。
辛亥以后,袁氏势力深入南方,除云贵川尚莫及之,还有九省通衢——湖北被黎元洪占据,陈宧献计:纵观当今世界,各国副总统无一领兵驻扎地方,美国为共和楷模,副总统不仅驻京,而且又任上议院议长。应当将黎副总统请入京来,不妨也干个议长。现在乱党已灭,各省底平,不再须要由黎副总统坐镇地方,有一统兵大员就足够了。袁使陈往来于京、汉,充当说客,往返三次,拖延二月,收买了黎的得力干将从旁劝说,形同绑架,迫使黎由汉口乘车北上,从此,湖北成为北洋军系地盘。
承办帝制,陈宧最积极,他治四川,曾大修成都皇城,为袁克定预备蜀王府,还召集146名将军,于将军公署举行国体投票,“一致赞成”君主立宪,并推戴“今大总统为皇帝”,以示“亿兆一心,国是已定”,以“民意不可拂逆,事机不可迁延”,带头发劝进电,恳请圣主袁氏“于明年元旦吉辰,践祚建极,布告天下,以正名分而奠人心”。可谁也没想到,还是他带头,反了袁氏。
人无信不立,袁氏曾宣誓效忠共和国,他不忠于共和国,谁还会忠于他呢?出尔反尔,以权术立国,不仅破了立国的底线,还破了做人的底线,不管他人如何对他,都是应该的。
到了这里,我们才真正体会到了曾国藩治军的那一番苦心。曾氏一方面以私军色彩拒绝朝廷干预,湘军可以自己裁,但决不让朝廷插手;另一方面湘军内部传贤不传子,从根本上拒绝了帝制。曾氏不仅自己不想当皇帝,也不想让自己的接班人当皇帝。这支军队可以缔造共和国,可以产生总统,就是不能出皇帝,谁想当皇帝,谁就会被这支军队抛弃。袁氏不就尝到了被抛弃的滋味吗?
可总还有人在记挂袁氏,那人便是严修。袁氏宣布取消帝制的第二天,一大早,还不到六点,严修就起床了,外面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他乘上马车赶赴天津车站,乘火车前往北京。
至前门站时,已近中午,儿智崇接站,引至北海,袁氏昆弟五人及其族人等俱在此恭迎。次日,往中南海见袁氏。随后,又往延庆楼与袁克定会晤,两人曾因帝制而反目,如今尽释前嫌。严修再尽朋友之道,力劝袁氏为国家计、为个人名利计,尽快辞去总统一职,并发表宣言,以谢天下。
他一向认为袁氏不宜于做总统,不如就此顺水推舟,交了总统的差,向国人表明自己没有个人野心。但袁氏仍抱有幻想,以为取消帝制,还能继续做总统,他再一次拒绝了严修的忠告。
不出严修所料,就在他力劝袁氏引退的同时,蔡锷也电复黎元洪、段祺瑞、徐世昌,力主袁氏引退,以熄战火。滇、桂、黔、粤四省都督发通电,宣布袁氏已丧失总统资格,应由副总统黎元洪继任。袁氏宣布恢复责任内阁制,还想着大总统做不成,做个小总统也行。
然而,为时已晚,袁氏已无讨价还价的资格和本钱,他越是贪栈恋位,就越被人看不起。连他的老部下也觉得他不识时务,丢人现眼。袁氏密电冯国璋等挽回局面,冯致电段祺瑞、徐世昌,劝袁氏敝屣尊荣,亟筹自全之策,令袁绝望。
孙中山在沪发表《第二次讨袁宣言》。蔡锷提出袁立即退位、黎元洪继任解决时局的四项议案。十七省代表在南京举行第一次会议,一致主张袁氏退位。陕西、四川、东北先后宣布与袁氏划清界限,脱离关系。护国军通电,袁不退位,绝无调停可言,第二军总司令李烈钧率军北伐。而袁此时已病入膏肓。他召集段祺瑞、徐世昌、王士珍口述遗嘱:总统应该是黎宋卿。我就是好了,也准备回彰德了。不久,袁氏就在中南海病亡,按新约法第二十九条,由副总统黎元洪代行总统。
严修赴京吊殓,哭袁氏于中南海居仁堂,犹未殓也。公子12人环跪号泣,惨不忍睹。袁氏此去,可谓大解脱。袁氏灵柩由居仁堂移出,送灵柩专车由前门车站出发,远赴河南彰德,葬于洹上村东北太平庄。严修与徐世昌等由北京赴河南彰德,往袁宅吊祭。送袁氏灵柩下葬,观灵柩入穴,严修与徐世昌等行三鞠躬礼。一代枭雄,如今已悄然入土,惟二、三知己,风尘仆仆来吊祭故人。(经济观察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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