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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永元激起波澜层层的观点,屡被公众关注。
近来,公众对公众人物崔永元的聚焦多着落在他的病,以及他那激起波澜层层的观点。
北京,中央电视台《小崔说事》办公室。由公众印象,走向眼前的真实,我们发现大家所熟悉的那个歪着嘴坏笑、不动声色地机智和幽默的崔永元,如今独自执拗地心事重重———个人的良心、媒体的良心、社会的良心,在多元的社会背景下,正如何异化着、该怎样去捍卫?
我把自己拖垮了
解放周末:人们提到崔永元,一般就会“条件反射”到《实话实说》。而事实上您离开《实话实说》已有不少时间了,对它还留恋吗?
崔永元:不留恋了。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解放周末:您已翻开了新的一页,可仍有观众在回味小崔的《实话实说》。您把这理解成是过去的太成功还是现状的不够成功?
崔永元:从节目的社会影响力,或者说节目的内在品质来讲,我觉得《实话实说》是最好的,是高峰状态。现在做的两个节目没达到这个品质。《小崔说事》,跟大家实话实说,是养家糊口的。不过,对《电影传奇》我们还是有很高追求的。
解放周末:如您所说,《电影传奇》构筑了您的灵魂。在老电影里寄寓情怀,是否意味着对现实的某种逃避?
崔永元:是。《电影传奇》让我在面对现实没有能力去应对的时候,可以退回到我的老电影的梦里,让我有一条退路,而不是死路。我每天睡不着、心情烦躁的时候,就在家看老电影,看老电影有关的东西,一看,心里就会平静。
解放周末:失眠、烦躁,是因为现在做两个节目,工作太忙了?
崔永元:不是。离开《实话实说》后,我轻松多了。
解放周末:难道一个《实话实说》,比《小崔说事》和《电影传奇》两个节目的压力更大吗?
崔永元:从工作量的角度看,可能现在比过去量更大些。做《实话实说》的累,累在心态,累在我们对这个节目的内在品质要求过高。我们的想法挺好,但实现不了。
我们当时觉得,好的节目形态应该是这样的,“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内容、观点的表现,是一种理性的思维,但是它必须是通俗的。做节目难度最大的,也就在这儿。
解放周末:难在理性的深刻与表现的通俗,能高度和谐。
崔永元:就是节目里所请的“家”也要分成三种类型。第一类是“大家”,特点就是说老百姓的话,虽然说的是学术以内的话题,但他是以最通俗的语言表达;第二类是“专家”,他说的也是学术领域的事儿,用的也是学术领域的语言,否则他就会漏气,就会驾驭不住;第三类就叫爱好者、知情者吧,他们的语言是错乱的,有的时候用专业语言,有的时候说老百姓语言,甚至说着说着发现表达的都不是自己的意思了。
解放周末:毕竟,“大家”有限。
崔永元:我们到哪儿去找这么多“大家”呢?我在现场啊,特别奇怪,我能感觉到一个“场”。比如在录像的时候,我能感觉到现场气氛很好,虽然大家没有笑、没有鼓掌,但每个人都很有欲望,想听这场谈话。但当专家开始说话的时候,那个气场“唰”一下就没了。所以如果我要做一个合格的谈话节目主持人,我要做什么工作呢?就是当专家用他专业的语言解释以后,我能把它转换成通俗的语言再讲一遍。这个是非常高的要求。
解放周末:这个要求就是要把自己训练成“大家”?
崔永元:在这样的训练中,我把自己给拖垮了。
解放周末:但您同时也成功了,成了中国电视第一男主持。
崔永元:应该这么说吧,从学习的角度来讲,我的确受益匪浅,跟那么多专家有了面对面零距离的交往,对我的整个思想都有很大帮助。但确实让我过于疲劳,达不到这个要求。我每做一期就觉得离我的理想又远了一步。
总有一些事是要让我们皱皱眉头,是要让我们动动脑筋,是要让我们托着下巴想一想的
解放周末:那么,您现在做的《电影传奇》接近您的理想吗?
崔永元:特别近,它离我的理想特别近。
解放周末:逼近理想的路径上,难度大吗?
崔永元:《电影传奇》这个节目,难就难在有电影形态的限制,有口述电影史的形态在限制你。通过这个形态,我们反映电影史,进而反映那段中国的历史,所以必须要做到准确,这就有难度。因为选材不在你,因为拍电影的就是这几个人,对象就受到了限制。
解放周末:看来,《电影传奇》是以限制的、特定的素材,来表现历史和挖掘精神。
崔永元:我们用3年的时间,收集了1400多位电影人的资料。这里有不少人现在已经去世了,有的采访是在重危病房进行的,以后再也没有他们新的影像资料了,这些资料等到中国电影150年、200年时,还有用。它是我们中国的财富,我们要妥善保存。在做节目的同时,我们完成了中国电影资料的抢救性的积累和整理。
解放周末:所以,《电影传奇》让您有成就感。
崔永元:是的。《电影传奇》是我最看重的。因为,它是原创的,是一个创新。全世界没有任何一个电视台有这样的节目。我们接触过许多国家的电视台,他们看了我们的节目,都很惊奇,我们怎么会有这样的创意,用这种方式来说老电影的?这就让我们特别自豪。
解放周末:那么,您的困惑又是什么?
崔永元:我觉得现阶段,整个电视的生态环境不好。整个电视界呈现一种浮躁,娱乐为王。不光娱乐节目,就连新闻,都尽可能采用娱乐的方式表达,观众的收视也呈现一种功利、浮躁的心态。这就让我们这些做严肃节目的同行们,非常之困惑。严肃节目形成不了一个力,形成不了一个场,我们又不愿意妥协。娱乐很好,但娱乐不是生活的全部。
解放周末:现在,一些严肃节目的娱乐化,是不是流露出严肃节目在“娱乐为王”面前不战而败的态势呢?
崔永元:我觉得是有很多从业人员认输了,这是很可怕的。我为什么老说“宁死不屈”,老说“坚持”,老说“不能妥协”?如果你认输了,那你就败局已定了。我并不是反对娱乐节目,但是我反对娱乐是我们整个社会的全部生活。那就是个不健康的社会。总有一些事是要让我们皱皱眉头,是要让我们动动脑筋,是要让我们托着下巴想一想的。
解放周末:有人说“老百姓就喜欢庸俗”。
崔永元:这个说法我听到过,当时我就问,说这个话,你有数据吗?中国有13亿老百姓,能给我个数据有多少老百姓喜欢庸俗吗?现在的问题是,他们没有选择啊。打开电视就低俗,翻开报纸就低俗。有谁能代表老百姓说,我们喜欢低俗?
要是把良心丢了,我的病也就好了
解放周末:一种印象是,离开《实话实说》后的崔永元最让人关注的,不是《小崔说事》,也不是《电影传奇》,而是“小崔病了”,是小崔又发出了什么声音,这是为什么?
崔永元:我也想不出来是为什么。其实就在我做《实话实说》的时候,我这样的声音也不少。但是,可能那时候《实话实说》更有吸引力吧,大家的目光就聚焦在那上头了。现在,可能这两个节目加起来也不如《实话实说》那么有吸引力。有些人就觉得,崔永元进步了,有思想了。也有人认为,崔永元不行了,只好用这种方式来吸引大家的眼球。
解放周末:事实上是,你从来没有放弃自己的社会思考?
崔永元:是的。不做《实话实说》之后,我不如从前那么累了,思考的时间比从前多了,学习比从前勤奋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与我所在的媒体忽然拉开了距离,更像一个旁观者。当拉开距离以后,你就能看得更清楚。
解放周末:现在,您是主持人,是旁观者,更是一个思考者。这样的转变,更引人注目。
崔永元:这么说,可能与我的职业有关系吧。如果我们到社科院找思想者,挺好找的,看门的大爷也可能是思想者。但是电视这个行当确实不是一个产生思考者的合适土壤,没有时间沉静。所以你稍有点思想,就鹤立鸡群了。
解放周末:那您是否为思考和社会责任所累所病?您的心理医生说过:崔永元要是没什么社会责任感,他的病就好了。
崔永元:是的。我自己就说过:我要是把良心丢了,我的病就好了。
解放周末:良心与疾病之间,有何必然?
崔永元:我觉得所谓的抑郁症,其实就是矛盾。心理医生说,抑郁症就是一个人内心的道德要求,超过你能做到的道德要求。
解放周末:是不是因为您如外界所描述的,有“道德洁癖”?
崔永元:我不是有什么“道德洁癖”,我也没有特别高的要求。我一直觉得,所有的人,都在两条线内游荡,一条是底线,这底线叫法律;一条是高线,高线叫道德。所有的人都在法律和道德之间游荡,好的人离上线比较近,差的人接近底线,最差的人逾越底线。
我打个比方:当我往上线靠的时候,我不光要保持清廉,保持生活的低水准,还要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当我接近底线的时候,财源滚滚,名声大振。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选择,你怎么样来选择?当你选择接近底线的时候,甚至无可指责,无可厚非,你没有触犯法律,派出所都不管你。但是我总觉得,如果电视人也能算是文化人的一部分的话,是不是应该往上线靠得近一点?
解放周末:那您为什么要要求自己往上靠?既然都在一个合理的范畴里面。
崔永元:这个问题提得特别好。不知道大家是不是都同意这样的观点,当社会上所有的人群都在这两条线内游荡的时候,是不是应该分出层次来?比如法官、院士、教授……你是希望他在底线那儿游荡么?肯定是希望他们靠近上线的。他们是社会文化的中坚力量。
解放周末:所以,您就矛盾地痛苦着、清醒地痛苦着。为什么不让自己更舒服些呢?
崔永元:舒服的方式就是妥协。而我要的是“宁死不屈”。
解放周末:于是孤独?于是脆弱?
崔永元:孤独。但不脆弱,为什么要脆弱呢?
如果我们都用底线来要求传媒,那么大家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就会出现偏离和误差
解放周末:您特别强调媒体的良心,是因为您身在其中,还是出于其他原因?
崔永元:都有。我不断地在传媒业中磨练的同时,我体会到了传媒的力量。传媒可以改变一个人对世界的认知态度。可见,媒体的责任太大了,媒体的良心太重要了。如果我们都用底线来要求传媒,那么大家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就会出现偏离和误差。所以,传媒就必须要有责任感或者说良心。什么叫责任感?有责任感就是高要求。
解放周末:现实并不尽如人意。
崔永元:我们知道,法律没有问题,有司法机关等在不断完善。但是法律以外的这些东西谁来做呢?我在媒体,我认为媒体应该负很大的责任。因为媒体是可以引导这种环境,是可以营造这种气氛的,是可以宣传这种理念的。但是我觉得,现在媒体没有认真地这么做。
解放周末:于是有了这样那样的问题。
崔永元:有时候,当我们做坏事的时候,我们都没有意识到不好。可能我这个人太苛刻。可以举些例子。你比如说矿难。“到现在已经有菖菖多名矿工遇难,还有一些人失踪,正在寻找,今天的新闻就播到这里,欢迎你收看我们的节目,明天再见”,就完了。大家都这么做,你没觉得这里面非常冷漠吗?这么多条生命没了,还欢迎收看我们的节目呢,还明天再会呢,甚至还有的说,你有什么意见可以发短信给我们。完全就是职业化的流程。在这些方面,我们就毫无意识。
解放周末:所以,您强烈反对节目和人格的分裂。
崔永元:这涉及到良心啊。
解放周末:那么,很长一段时间,您都不接受媒体的采访,是怕媒体,厌恶媒体,还是对媒体失去良心的失望?
崔永元:我觉得是一种绝望。
解放周末:已经绝望了?
崔永元:最早看到一些关于我的不着四六的报道,觉得可能是我们沟通上有问题,有误会,我说的他没有理解。后来慢慢地接触多了,我发现不是这样,他们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吸引眼球,发行量才能大,是有意为之。所以,最好的方式是不跟他们打交道。
解放周末:您碰到的假新闻不少了吧?
崔永元:太多了!对媒体而言,假新闻是致命的。传媒最大的价值就是公信力。如果大家不相信你了,你就是废纸一张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从业人员意识不到,当我们刊出假新闻、软广告的时候,我们在一步一步丧失我们的公信力,丧失我们的诚信度。当这两样东西没有的时候,我们的媒体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
解放周末:这种价值的丧失,有人认为有多种表现。一种是低俗化倾向;第二种是铜臭味很浓,春节到了,搞个“春节经济”,端午到了,也弄个“端午经济”,还有什么文化味?第三种是假大空的东西多。面对这些,最让你失望的是什么?
崔永元:在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无论是做节目报,还是做一个广播电台的记者,我觉得都是一份特别神圣的职业。它虽然也是养家糊口,但跟一般的职业是不一样的,它负有社会责任,但是现在这种责任感少了。最近我看到有一张报纸,它吸引读者订报时是这么宣传的,订我们的报纸一年180块钱,但是我们报纸的页数多,每天厚厚一沓,算下来一年卖废报纸的钱就是130块,算下来你只花50块钱就可以看我们一年的报纸。天哪,一点儿神圣感都没有!拿报纸当废纸卖,跟卖红薯、卖黄瓜没任何区别了。
解放周末:报纸确实是纸,但报纸的意义不在“纸”上呀。
崔永元:它是新闻纸,它是社会纸。做这个职业的人要有神圣感、崇高感、使命感,对吧?现在,很少有了。还有,我们的媒体不是有虚假广告吗?难道是他们看不出是虚假广告?不知道这个违反了广告法?给钱就登。另外,就是做新闻类的广告。我觉得,这都是丧失社会责任感、丧失良心的表现。
我们的娱乐节目、非娱乐节目,都在走不控制烈度的路线
解放周末:前几年您就开始炮轰中国电视节目的庸俗化现象了,现在您如何看待,是更庸俗化,还是逐渐"脱俗"?
崔永元:越来越多了。但我要说明的是,我反对的是公共电视庸俗化。公共电视,它有非常严格的责任,这个责任就是:教育。国外的公共电视起的就是教育作用,宣传民族传统、民族文化。我认为,我们首先要做的工作就是划分,分清楚谁是公共电视台,谁是商业电视台,然后再各司其职。如果说低俗是一个势力,那么"不低俗",它同样需要一个势力。现在,怎么说呢,就叫"孤军奋战"。改成商业电视台之后,对低俗节目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你做节目,在节目里把衣服都脱光了,那这个节目也就走到头了。
解放周末:那么在您看来,低俗本身也是短命的?
崔永元:对。我把这个总结为"烈度",我们一定要控制一个节目的烈度。当你知道自己有发展空间的时候,也不要一下走到头。就像登山一样,如果你5分钟之内就登上珠穆朗玛峰了,那你下一步选择什么呢?下来!没别的选择。
解放周末:如果选择不同的路径,不停地往山上走,就会有无限风光在前,就会有很大的空间。
崔永元:控制烈度,不是我的观点。真正的商品经营里,也讲烈度。最典型的是日本的电器商。他们卖给我们的永远不是最新的产品,比如录像机,先卖给我们手按的,还没普及,线控的又出来了,线控的还没普及呢,无线的又出来了。这就是销售一代,生产一代,研发一代,电视节目同样应该走这个节奏。
但是,我们的娱乐节目、非娱乐节目,都在走不控制烈度的路线,所以你会发现各个台的节目改版改得特频繁,为什么?做到头了。当时做《实话实说》的时候我就很强调控制烈度,当我做到6年半的时候,我还可以做在小学里怎么选班干部,观众还看得津津有味。而和我们比拼的谈话节目,已经做到风尘女、同性恋了。
解放周末:控制烈度,需要文化的支撑,同时和社会整体的价值体系也相关。而主持人作为公众人物,您在媒体上的任何形式的表达,是否都需要注意到职业良心?
崔永元:媒体是个特殊行业,主持人又是公众人物,对他们的要求就得更严格。你比如说,我是一个主持人,我有我的私生活爱好,我爱戴大钻石,5克拉以上的。没问题,有钱你就戴,没人干涉你。不要去张扬,不要到媒体上去炫耀。上了媒体,就不是你个人的事儿了。我们应当有这样的职业要求。在国外,这些东西非常规范。我看过美国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欧普拉·温福瑞的一个声明,非常感动。有新闻说她出席了老虎伍兹庆祝高尔夫比赛成功的上流社会宴会,她看到后,马上发了声明,说这个报道是失实的。她就觉得那种豪华的场合,不符合她自己新闻工作者的身份。但我们的主持人,就很少有人注意这个。
要良心,还是要金钱,这是个问题
解放周末:某种意义上说,专家学者的良知代表着社会的良心,但是有调查显示,专家学者的良心正被不断质疑着。最近关于经济学家的公信力的调查,就很轰动。之前,丁学良也曾声称"中国真正意义上的经济学家最多不超过5个"。
崔永元:我百分之百同意丁学良的观点。
解放周末:那么,对部分专家、学者的缺乏良心,您怎么看?
崔永元:他们有些是在为商业集团、利益集团服务,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么,没错。但是,我的前提,他们还要对自己的良心负责,对自己的学术观点负责。你的学术观点、科学观,不能给了钱就变。我举一个典型的例子:纳米。准确地说,纳米材料现在还应该在实验室里,因为我们现在知道了纳米能给我们带来的便利和好处是什么,但实验室还没证明它的坏处是什么,不能拿人去做实验,对不对?但是,有科学家做后盾,我们就敢生产出各种各样的纳米产品,包括纳米冰箱。
解放周末:还有一种表现,就是有些专家越来越热衷于发表哗众取宠、或者有利可图的观点了。
崔永元:现在大家对职称这些事可能不是特别在意了,现在大家对钱在意了。经济学家很像相声演员,相声演员创作了一个好段子,他们是绝对不会拿到电视台去演的,因为要是观众全看过了,他以后就没法演了。好段子要留着走穴用。要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去演,这样就能挣很多钱。我们很多经济学家就像相声演员、小品演员,他们也有"一招鲜",拿着这个到处去挣钱。
解放周末:要良心,还是要金钱,这真是个问题啊!
崔永元:是的。从广泛意义上说,无论你是做楼盘,还是卖牛奶,你要是要良心的话,就没有那么高的利润,良心会减低你好多利润。
解放周末:可是,就有房地产老板理直气壮说,房地产就是暴利的。
崔永元:这话一点错误都没有,但是我很想问这些房地产老板,他们为什么有四个字老是不离口:企业文化。这里面可能就有一个有没有良心的问题了。
解放周末:良心,现在用老百姓的话说,也有真伪之分、台上台下之分了。什么"慈善不善,义演不义,良心作秀",让人深恶痛绝。
崔永元:确实,现在的慈善成了有些明星走秀的舞台。其实就是没有良心的表现。本质是背离了慈善,败坏了慈善。我觉得我们不管讲良心还是讲道德,我希望它是一种自觉状态,不是有意为之。古话不是说吗?有心为善,虽善不赏。而我们现在看到的许多真情节目呀,表演的成分居多,与真正的良心是有距离的。
解放周末:真实的良心,存乎人心,也须得益于社会家庭的耳濡目染。那么,这方面我们的学校教育与家庭教育,是否有所缺失呢?
崔永元:可能如今我们的教育太过偏执于一种功利的成果了。关于人性、人格,我们关注得足够多吗?比如,小时候讲热爱祖国、热爱人民,上大学讲"来去冲冲"。好像应该倒过来,是吧?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所谓的爱国主义教育,就是从自爱开始,爱自己、爱父母、爱朋友、爱动物、爱植物、爱空气,从小爱到大爱,才会爱祖国、爱人民,才会博爱。
解放周末:在良心教育上,父母亲的作用是否非常重要?
崔永元:你责怪不了父母,因为社会氛围是这样的。你让你的孩子守秩序、遵规范,直接导致的结果不是吃亏,就是受欺负,连选个班长都有贿选。这时候,你没法抱怨父母。
解放周末:您也是父亲,那您觉得在这种社会背景下,您想教女儿的和她真正所接受的能一致吗?
崔永元:我现在最头疼的就是她,她今年上四年级了,已经不是个小孩了,社会上这些个东西已经不断地在她身上反映了。我呢,会给她讲道理,讲完后我躺在床上,我都怀疑我这道理讲得对不对,有没有用。
比如说他们在改选班干部,她落选了,当然很沮丧。我怎么能让她落选还高兴呢?我说咱不当那,傻子才当那,我不能那么说吧?我给她这么讲的:爸爸认为,什么叫班干部?班干部是负责任的人,是要给同学服务的。为别人服务是每个人的权利,去年是你,今年是他,那么他就应该为别人服务。你已经当了一年了,你有经验,如果你觉得他有哪里做得不好,你应该把你的经验告诉他,实际上你们俩联手为大家服务。我认为所谓的班干部就是一个服务员,他不是一个干部,他只不过套用这个名称,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如果你要真有为大家服务的这个心,你就不是班干部也可以为大家服务。如果你能帮助班干部为同学服务,你就更高尚。她似懂非懂。然后我躺在床上我就想去了,这对吗,我这说法?我自己都犹豫。
解放周末:也许是对的,但不免苍白虚弱。
崔永元:很苍白。
解放周末:看来,您的父母当家长比您当家长难度要小,因为现在的社会环境比您小时候多元复杂多了。
崔永元:是的,环境不一样了。对我来说,这一生对我最有影响的是父母的爱。从小,他们就绝对不允许我撒谎的,你可以闯祸,但是不能撒谎。他们告诉我,可以认错,认错不丢人,因为一个人总要犯错误,你不认错才丢人呢,非常丢人。他们说,你要对别人好,不管别人是不是对你好。一直到现在,对我也是这样要求,永远是这样的要求。
树高千丈,根还在萝卜白菜附近
解放周末:您有一个观点,开宝马车并不妨碍你有一个平民化的心态。关键还是在于要能理解别人、尊重别人、知道别人的疾苦,这叫平民化。您自己是这样平民化的吗?
崔永元:其实,我母亲就老是提醒我:你得做好心理准备,你不会永远这样。你有一天走在街上没有人认识你,然后你去排队买烧饼,前边还有人加塞儿,那人很壮,你也打不过他,你只好忍气吞声,挤公共汽车你也挤不上去,老弱病残孕那个座儿也没人让给你。将来你注定了会过这样的生活。每次我都说:您放心吧,我记着呢。
解放周末:因为记得,您才能葆有朴素的"根"的情怀。有次出国回到北京,您曾这样深情写道:住处附近的建筑工地正巧开饭,一股酱香飘入鼻中,两眼开始扑簌簌地落泪。于是明白,树高千丈,根还在萝卜白菜附近。
崔永元: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崔健他们开始做摇滚时,很苦,后来他们火了。火了就可以走穴,可以挣钱。崔健就意识到了危险,他就把他的同伴们叫到一起,他说:我们应该把我们的生活水平保持在一个水准上。我们现在可以定一个水准,比如我们吃饭吃几个菜,穿什么样的衣服,不能没有节制,这样我们才能做纯粹的音乐,否则我们就成了挣钱的机器了。谁同意谁就留下,不同意就可以走。当时有人不同意,走了。现在走的那个人是他们中最富的,但音乐就到头了。而崔健到今天为止,还能做出纯粹的音乐来。
解放周末:这中间有个悖论,离开乐坛的人成为最富裕的人,而从社会的评价体系,对那个人又会怎么看呢,也许金钱就意味着成功呢?
崔永元:现在大家都觉得崔健好啊,毫无疑问。
解放周末:您说的是,在艺术的地位上,崔健是永远超越他的?
崔永元:对,比如他和崔健同时开演唱会,你会买谁的票?那不是斗富的地方。
解放周末:但娱乐圈是斗富的地方,社会上也不乏斗富的心态。很多时候,还是穷孩子的时候才华横溢,一旦有了钱,艺术就凋零了。
崔永元:所以一定要意识到物欲会影响艺术,崔健让我敬佩的是他有先见之明,而不是当钱都落在屋子里头的时候才开始想这件事情。
解放周末:而且他做到了。
崔永元:做到了,了不起!
解放周末:我们觉得你也做到了。
崔永元:我也行吧。(笑)起码我没去走穴,没去挣钱。我可以去走走穴,挣挣钱,没有问题。我是觉得我自制力特别差,你看我抽烟,抽得比谁都凶,我的担心是一旦我开始走穴了,我就控制不住。
解放周末:能控制住不开始,就是一种自制力。
崔永元:对,所以我说我就从不开这个口子做起。
解放周末:为什么一定要控制自己呢?
崔永元:大概还是和我自己的良心问题有关吧。其实,我也知道有些走穴的同行,很矛盾,走穴走得非常痛苦。我们现在一提良心,好像就得离物质生活非常远,非得清贫得一塌糊涂才能有良心,那也不是。其实我觉得是保持适当的距离,或者说有分寸,这样坚守良心,就一点儿没问题了。
我没有走穴,我生活得很体面,我有房子,有汽车。我女儿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那是从中央台的收入,我写书的收入,那就够啦。但是你现在让我在北京有几处豪宅,有几辆世界顶级的车,那些东西是做不到的。
解放周末:重要的是分寸、是度。
崔永元:我有先天的优势。一个是我就生活在部队大院,跟当兵的摸爬滚打;第二个,我特别万幸,当我做了记者,做了主持人,做了这个职业以后,我有很多机会可以接触很多声名显赫的人,他们都在指导我教育我。
解放周末:潜移默化?
崔永元:是的。比如说我跟大江健三郎吃过饭,当时是莫言请客,饭菜非常简单,大江健三郎吃到个豆腐,说:呀,这么好吃。然后他给我夹一块,说:你尝尝,这豆腐真好吃!当时我坐在那里我就觉得非常感动。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这么大的大家,对一个豆腐这么感兴趣,我根本吃不出那个豆腐的好来,就是咱们经常吃的豆腐。莫言请他吃的就是咱们平常吃的豆腐、白菜,土豆丝,就这么家常的东西,老先生吃得津津有味。你们看,我跟农民、工人,跟解放军战士都打过交道,他们就是那么朴素;我跟国际顶尖级的大师打过交道,他们也是这么朴素。我现在不上不下,我为什么不能两边全学学,是吧?我两边全学学,让自己完美一点,起码我见了他们我觉得我内心充实。我见到过很多这样的大家,我觉得他们身上都有这种美德。你问我他们有没有良心,这问题不要问,毫无疑问有良心。
激发一种"有良心"的冲动
解放周末:说到底,社会中人的操守不能依赖于人的自我发现和人性的自我感悟,最根本的是制度设计,是吗?
崔永元:我觉得是这样的。所谓的制度设计,要让讲良心讲道德的人,在这个社会上能得到好处,能得到这个社会的认可和尊重,不要老是让他们不舒服,这样大家都会踊跃地去做这样的人。
解放周末:您觉得现在的制度设计存在一些什么样的问题?
崔永元:现在的制度设计,比如从媒体上,我们宣传的全是大款,我们天天在评时尚先生、成功人士,我们在选美。我觉得像那些榜其实应该叫最有钱人榜,而不能说是成功人士榜。那样,会给社会一个很不好的暗示,谁有钱谁就成功。我们可以评谁最有钱,但是当我们评成功人士的时候,我觉得是不是应该把他对社会慈善事业的贡献计算在内呢?应该有个百分比,就是你对慈善事业做得越多,你的分值就越高,最后评出来最成功的人士可能不是最有钱的,但他可能是最有爱心的,对社会最有帮助的,这就叫制度设计。我们没有这个。比如你按时缴纳税,你的税收是完美无瑕的,你的分值是不是就更高了呢?
解放周末:如果没有好的制度设计,就只能靠自律,而自律往往难免选择和矛盾,您的痛苦就在这里吧?
崔永元:对,但我觉得不是我个人的问题,因为我们生活的环境是同一个环境。现在社会新闻老在报道什么看客的冷漠,弄得我现在心里都变态。我有时候看着新闻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个不被救的人,前天是不是也是看客?是不是他也有过这样的经历,现在报应到他身上了?实际上当我们人人是看客的时候,那就是在轮流排排坐,今天是你,明天就是我,谁也跑不了。
解放周末:扬善惩恶,我们要加强力度。
崔永元:其实新加坡走的就是这条路,它就是乱世出重典。
解放周末:另一方面,弘扬善、美和温情也要并举。
崔永元:有些新闻,我看到都毛骨悚然。一个城市有人要跳楼,大家从早上开始就都跑过去看,有人在那儿卖望远镜。还有个大妈,我们印象中的大妈都是心地善良的,有人问她你为什么不回家吃饭,她说,我都等了一上午了,我回家吃饭他一跳,我这一上午不就白搭了。我看着特别心凉。如果这个社会都这样,有什么意思呢?大家都没有安全感,更不要说温暖了。所以就得有人呼唤这个社会有良心,保卫良心。从社会机制来看,就是要让有良心的人得到好处,那人们就会产生"有良心"的冲动,或者说动力。
采写 /高慎盈 黄玮 吕林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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