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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陈嘉映著作《价值的理由》
“为什么要探索宇宙呢?”
1970年,一位赞比亚修女致函美国太空总署。在信中,她质问太空飞行中心的科学家——这世上还有无数的孩子食不果腹,你怎么忍心把这么多钱抛到太空里?
修女关心可怜的孩子,着实令人钦佩,然而这悲天悯人的一问,却隐约让我有些不安。因为按照这样的逻辑,似乎如果“探索宇宙”对缓解饥荒毫无帮助,就是无意义,不应当,甚至道德上有所亏欠的。
这世上“急需做”的事情太多了,如果可以质问太空科学家为何不去拯救饥荒,那是否也该问一问,用于救济穷人的钱为何不拿去攻克艾滋病呢?
从这个角度讲,天下人谁不该受到质问?艾滋病人在受苦、在死去,有人却还在书房里写论文,有人在反复训练只为了把百米成绩提高0.01秒,甚至还有人在花前月下谈恋爱,在音乐厅听歌剧,在饭馆里嘻嘻哈哈喝酒。
什么事比什么事更重要?这个问题关乎个人的价值观,实在难以比较。如果尚有孩子挨饿,就没有人仰望星空,那会是一个多么令人丧气的社会。
实际上,把我们带到此处彼处的,往往是偶然的心动,而不是刻意的选择,更不可能是基于对世上大小事业的全盘比较。回顾我们来时之路,哪件事情没几分偶然?你大学进了化学专业,因为你中学第一次化学竞赛拿了满分;她后来研究宋词,因为教语文的中学老师长得又帅又特别喜欢讲李清照……并不是,至少主要并不是因为化学比物理更重要,宋词比《离骚》更重要。
不时有年轻人问我:天下学说林立,哪些才是最重要的学说?我该选哪种学说去研究?尚未入门,或有此一问;待你渐渐深入,这个问题就越来越不相干。你不再是做你选择做的,而是它不由分说地卷着你去做。
在婚姻介绍所里,你东挑西拣,找一个自身条件够得上的最佳候选人,这时候,婚姻生活还没有开始。当你们结婚十年,对方的优点、缺点、相貌、性情,一切都不再是你可以站在对面权衡评价的东西,它们已成为你自己的一部分。生活深处,世界不是分成“你”和“你要选择的东西”,你跟你周边的人与事,融合为难解难分的命运。甚至不妨说,随着生命的深入,一个人的选择余地越来越小,而生命却越来越丰盛。
画家并非每次站到画布前都自问:我做的事情有多重要。倒可以说,他总在考虑怎么把画画好。他并非总是自问“我怎样把画画好”,而是他在构图时、在着色时,在所有时间里,都在做着“怎样把画画好”这件事情。我们的一切品质、一切愿望都在从事情本身中获得意义。当然,在特定的情况下,他可能停下来问自己:我真该一直做这个吗?我不该离开画室去做个流浪歌手吗?
然而这时,你不是站在各种选择之外计算利弊,绘画已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你在你自身中选择。不,选择这个词太轻了——你要从你自身挣脱。你与自己的生命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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