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小龄童不是唯一的美猴王
近日,关于六小龄童是否上猴年春晚的话题占据了互联网热点,众多网友一致高呼孙悟空只有一个,六小龄童才是心目中唯一的齐天大圣美猴王。其实,猴儿戏作为中国戏曲的一项传统门类,有着很长的历史,许多名角都曾是风靡一时的猴王。北派杨小楼、郝振基、李万春、李少春等,南派郑法祥,盖叫天、张翼鹏、张二鹏、郭玉昆、筱王桂卿等,所塑造的孙悟空形象各具特色、各有所长,章氏一脉只是其中一派,六小龄童也只是搭上了影视剧这一新载体的快车,将戏曲元素融入影视表演。猴儿戏从写意逐渐发展为写实,审美也从看神猴儿转变为看真猴儿,从听唱腔到看武打。不仅如此,孙悟空的形象地位也在发生改变——最初戏剧承担教化功能,猴儿戏重头是降妖除魔,孙悟空是反面形象,后来猴儿戏变成纯娱乐,孙悟空成了彩头,1949年以后猴儿戏被赋予政治意义,孙悟空无法无天的造反形象被正面弘扬。从杨小楼到六小龄童,齐天大圣的形象都被美化,原本的孙悟空应该是凶神恶煞的,恐怕最接近本真的要属《西游降魔篇》了。
前两天无意中看了新闻,说到六小龄童上春晚的问题。上不上春晚是主办方的事,看不看春晚是观众的事。但我想到的,却是六小龄童与猴儿戏的事。因为他毕业于浙江昆剧团艺校,演出过《三岔口》、《伐子都》等传统戏,还演过众多新编的昆曲猴儿戏,如《龙宫借宝》、《悟空借扇》。他不仅是央视86版《西游记》里孙悟空的扮演者,还是章氏猴儿戏的传人,但他首先是位能唱几十出昆曲的武生。
猴儿戏是戏曲中一大门类,是《西游记》的故事,并以孙悟空为主角。猴儿戏不仅是热闹好看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它在历史的作用。通过猴儿戏的变化,孙悟空形象的变化,能看出百年来中国政治、审美等多方面的变迁。
猴儿戏:从宣传教化到舞台狂欢
西天取经的故事唐代早已流传,最早是在变文和俗讲中,没有猪八戒和沙僧等人物,故事也很简单。首个成形的作品是宋代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金代院本里头有《唐三藏》、《蟠桃会》等,元杂剧中有杨讷所著六本二十四出的《西游记》,已残存不全。其中《认子》《借扇》《胖姑学舌》等折仍演出于舞台。杂剧是昆曲的重要底本,八百年前的剧本,现在还能拿起来就能唱,这才是文明的体现。
古代演戏是用戏剧来兴教化,猴儿戏是重头的吉祥戏,降妖除魔。清代帝王嫌前朝《西游记》的本子残缺不全或俗气,命张照编写新的《西游记》剧本:《升平宝筏》。《升平宝筏》共十本二百四十出,要连演十天,文辞华美,用昆山腔与弋阳腔混合演唱。明代有余姚、海盐、弋阳、昆山四大声腔,弋阳腔又叫高腔,曾在北京广为流传,演唱时只用锣鼓伴奏,不用笛子,声音高亢,古朴而苍凉。每逢乾隆或他母亲的寿诞之日要演《升平宝筏》,其中有唐僧父亲被水贼所害,自己被僧人收养,长大后认母亲的情节,以彰显孝道。而在无底洞的故事中,加入了貂鼠精、灰鼠精、银鼠精、黄鼠精……各种老鼠精为地涌夫人上寿的情节。全剧各路角色加上天兵天将要上百人,规模宏大。这个戏在道光年间还演过,还有两册《升平宝筏提纲》,为戏的演出做注解。清末演得不多了。在电影《垂帘听政》中有一段在畅音阁三层的大戏台演《升平宝筏》的片段,是孙悟空身上吊着古代的“威亚”从三层台上下来打开,细节上有点些问题,但聊胜于无(详细可参见朱家溍先生《故宫退食录》中的相关访谈录)。宫廷演戏并非腐朽取乐,那些剧本都是文学中的精华。
到了民国中后期,猴儿戏不再宣传教化,纯粹为了娱乐。猴儿戏最容易改编成彩头戏,出幺蛾子。那时天津有个以出彩头知名的戏班叫稽古社,请了位高明的编剧叫陈俊卿。他编的稽古社版《西游记》是二十四本,有《石猴出世》、《唐僧出世》等剧情。演孙悟空变出很多小猴儿时,先能用镁粉做出烟雾效果,随后众多小猴儿上台,还有西洋乐器来伴奏。再有张翼鹏版的《西游记》,共三十四本。张翼鹏是江南名武生盖叫天的长子,他的《西游记》有《真假美猴王》一出,他演真悟空,弟弟张二鹏演假悟空,几可乱真。传功的把子(兵器道具)是木头做的,张翼鹏的把子是化学的,别出心裁。而厉家班也编演过《西游记》十四本,由厉慧良导演并演孙悟空,从1946年演到1950年,红遍重庆。演到哮天犬时,真找了一条大狗上台,冲着孙猴儿就咬,关键时刻还能叫上两声。
彩头戏舞台上有很多布景机关,会用灯彩、火彩、魔术、幻术、特技等,和当下一样风行。演《白蛇传》能用条真蟒蛇上台,演《长坂坡》糜夫人跳井能把台上挖个大洞,演员“咚”地一下跳进去。还能编京剧《盗侠罗宾汉》,舞台上用真刀,演员要学击剑。而在台上洒狗血,唱流行歌曲或说外文更不新鲜。一出戏能唱上数天,注重武打和特技,轻视唱腔,叫连台本戏,跟电视剧差不多。传统人士认为这是胡闹,但根本挡不住,猴儿戏不论哪家上演,凡演必火。
清末民国时猴儿戏的高峰:杨小楼、郝振基及其他
真正兴于清末民国的经典猴儿戏,是昆曲《安天会》。在《大战擒猴》一场中,天王派一位天将就唱一大段曲牌,天将跟猴儿王一场大战,打完一个再打一个,俗称是“唱死天王累死猴”。《安天会》根据《西游记》前几回编演,从大闹天宫演到孙悟空被捉拿。主旨是收服妖猴,安定天庭,猴儿是反派人物。保存了《升平宝筏》不少内容,里头《北饯》《偷桃》《盗丹》《大战》等仍在演出。清末醇亲王府养着昆曲戏班,这戏是从宫廷里传出来的。《安天会》有名的表演者是“杨猴子”杨月楼(1844~1889)、杨小楼(1878-1938)父子。杨月楼演猴儿戏表演细腻,又不失灵气,很受西太后的喜爱,也受大老板程长庚赏识,三十多岁就是三庆班的班主并成为精忠会庙首,只可惜英年早逝。其子杨小楼虽然天资甚好,但身材高大,演配角儿时比别人甚至比主角都高,都没法用他。为了沾光,他开始演戏贴的名字叫“小杨猴子”,但还不会《安天会》。西太后特指派名武生张淇林把《安天会》传授给了杨小楼和涛贝勒(载涛)。
谭鑫培特意嘱咐杨小楼,《安天会》要演“猴学人”,不能是“人学猴”。孙猴儿是神话里的猴,绝不是生活中的真猴儿,演成真猴儿艺术性就low了。杨小楼把孙悟空的脸谱美化了,外面一圈白,红色的部分像个“古钟”,称为“一口钟”。他在武术上也有造诣,会八卦、形意和通臂等多种拳法。通臂拳用猿猴的背和手臂取势,俗称叫猴拳。他把武术精华划入京剧,开创了杨派武生。杨小楼能戏在四百出以上,他还排演过二本《安天会》,因效果不佳就不演了,还有猴儿戏《水帘洞》,早已少见了。
而真正轰动北京剧坛的,是1917年冬天郝振基(1870-1942)演的《安天会》。郝振基有着“铁嗓子活猴”的美誉。他扮演的孙悟空更古,保存了弋阳腔的扮相。他养了一只猴儿,朝夕观摩。从老照片上看,不是把人扮成猴儿,而是扮成本身为神猴的武将。他在演吃桃时,眼珠、嘴角、耳朵都能动,表演不论多繁重,都不喘粗气不流汗。他演《安天会》由昆曲名家陶显庭唱天王。郝振基嗓子能盖着人唱,陶显庭嗓子赛铜钟,号称一台双绝。在郝振基逝世时,《申报》上登的是《猴儿戏圣手郝振基逝世》。在张卫东先生的《清末以来北方昆弋老生琐谈》一文中,有陶显庭之子陶小庭对他的回忆:“郝大叔两只眼睛没有多大,瞪起来比谁都大,眉毛的眉棱骨特别高,能盖上眼睛,做戏、看人时,要是仰头看人,这眼睛特大;低头看人时,眼珠能到眉毛底下。”从郝振基的唱片中能听出,他的演唱极重气势,不大重咬字,嗓音微微有些嘶哑,但穿透力极强,调门高得年轻人都跟不上,有一种苍凉,大气的美,这种味道的猴儿戏如今绝迹了。
杨小楼高,郝振基瘦,再加上演技超群,郝振基在表演和气势上更像猴子。郝振基一来,杨小楼都不愿唱《安天会》了。当时报纸上评论说,此剧杨小楼是人学猴,郝振基是猴学人。有不少人说郝振基更好,但杨小楼的粉丝绝不答应,为此还开过笔战,说如果比像猴子,那去动物园看真猴子不是更好?这里就反映出民国时人们对猴儿戏的不同认识,到底是“人学猴”还是“猴学人”并无高下,只是个人表演的风格。不论如何,这两位大师的嗓音到晚年都保持高亢有力,现在少有了。他们《安天会》片段的老唱片都有保留,都是1929年录制,能分别欣赏到他们的风格。另外,川剧、徽剧、秦腔中都有这个剧目。
小孩子刚开始看猴儿戏,肯定喜欢的是折跟头和耍兵器。但久而久之,真正喜欢戏的更爱听猴儿戏里的唱念。如《安天会》戏词很雅,如《偷桃》一折中的曲牌【喜迁莺】:“望瑶池祥云笼罩,见苍松翠柏荫交。摆列佳肴,尽都是山珍海味,怎看那雪藕焦梨并火枣。俺可也缘不小。且饲餐赤麟蹄龙肝凤脑。好有酒在此,饮琼浆玉液香醪。”民国时崇尚维新,《安天会》渐渐少有人欣赏了,都着眼于猴儿戏的武打与热闹。
新时期的猴儿戏:《安天会》变《闹天宫》
1949年以后,人们对戏曲的定位变了,猴儿戏和孙悟空的形象更变了。北平军事管理委员会曾禁演众多神怪戏,李万春编演《真假美猴儿王》不幸躺枪。直至删除了扔火彩和一些特技表演后才逐渐演出。
李少春在《闹天宫》中扮演孙悟空
为了适应时代,李少春(1919-1975)、翁偶虹将《安天会》改为《闹天宫》,以唱原本中的《偷桃》《盗丹》为主,猴儿成了造反的正面人物。《白蛇传》也一样。《白蛇传》本是许仙本是佛祖前的侍者,法海是佛祖的弟子,收复蛇妖并十八年后放出,最后同返天界,是部大团圆的正剧,也改为自由恋爱的戏了。
从《安天会》到《闹天宫》,单看名字就能明白内涵,一个在“安”,一个在“闹”。《安天会》的结尾是孙悟空失败被擒,有段曲词是“将猴头万剐千刀,千刀,筋挑,骨剔,肢敲,肢敲;尸骸碎,抛荒郊,火光烈,烟腾高,留惊世,后人瞧!”这些全部删去,并创造出反封建的精神。李少春的脸谱也经过创作,红脸的部分呈葫芦形。这戏十分成功,因此在1954年,周恩来特意找马少波、李少春、翁偶虹来谈《闹天宫》的进一步修改,并亲自提出,要突出孙悟空的反抗精神,写玉皇大帝的种种诡计,还让孙悟空有点文采,去掉妖猴的形象。由此《闹天宫》才有了“龙王告状”、“天宫议事”、“太白诓孙”等情节,跟同时期的万籁鸣动画片版《大闹天宫》差不多了。周恩来特别要求,这出戏要出国演,得表现出中国文化中最好最美,生动有趣的形象,而且还有“闹联合国”的寓意。
同样知名的猴儿戏是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毛泽东看完后特意题诗:“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这首诗是给郭沫若的和诗。起先郭沫若写了首诗,有“千刀当剐唐僧肉,一拔何亏大圣毛”的句子。毛泽东认为唐僧不是坏人,只是被敌人蒙蔽了,所以我们对是非不分的中间派人物要采用统战的政策。同时也要像孙猴儿一样降妖除魔,消灭阶级敌人。猴儿戏不仅是娱乐,还有政治教育的作用。
《三打白骨精》剧中演孙悟空的是六小龄童的父亲——六龄童章宗义。他求教于盖叫天的长子张翼鹏,并博彩昆曲、婺剧、沪剧等多种。人们总结章宗义的表演,是集“人,神,猴”于一身。早先南派猴儿戏多是在舞台上滚来滚去,六龄童的表演有“活”、“灵”、功底出众的特点,拔高了形象,也拔高了绍剧,被称为“南猴王”。六龄童二儿子小六龄童天赋也很好,只可惜英年早逝。而六龄童的特点,被六小龄童继承下来。
一般都说,猴儿戏北派有杨小楼、郝振基、李万春、李少春等,从化妆、脸谱到表演上多大气稳重,不怎么翻跟头,顶多是拧几个旋子,偏重“猴学人”;南派有郑法祥,盖叫天、张翼鹏、张二鹏、郭玉昆、筱王桂卿等,多是轻巧灵活,多翻跟头,多是表演扑跌功夫,偏重“人学猴”,两派各有所长。盖叫天也是猴儿戏大家,但他更以“江南活武松”知名。他嗓音有点沙哑,存世的录音也不多。他的长子张翼鹏(1910-1955)也是好角儿,但也是英年早逝。近年来舞台上演猴儿戏的名家有张四全,他曾创办“北京美猴王京剧团”并担任主演,上演《金钱豹》、《十八罗汉斗悟空》、《闹地府》等戏,《金钱豹》戏中的主角是豹子精,但张四全演的孙悟空有看点。
郑法祥的猴儿戏扮相
在敦煌和一些古墓的壁画里,孙猴儿是丑陋的凶神恶煞。《西游记》小说里也记载,是“咨牙俫嘴,火眼金睛,磕头毛脸,就是个活雷公相似(第十八回)”;“毛脸雷公嘴,朔腮别土星,查耳额颅阔,獠牙向外生(第五十八回)”。从杨小楼到六小龄童,都美化了猴儿的形象。若真按照原始形象,则以周星驰导演的《西游降魔篇》里,黄渤演的青面獠牙孙悟空为本真了。正是每一代猴儿戏演员的努力,才使得这门艺术发扬光大。
猴儿戏是相对幸运的,在特殊的年代,它可以打民族文化的牌,而躲避了封建迷信的标签,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还编演了很多新的猴儿戏。更多的神佛戏、鬼戏等都少见于舞台了,或者有鬼神出场的地方也都删减了,比如同样是佛教题材的《目连僧救母》。
影视剧时代:边缘化的传统猴儿戏
猴儿戏的变化反应了人们艺术欣赏的变化。从看神猴儿到看真猴儿,从欣赏写意到了欣赏写实,从听唱腔到看武打。传统戏曲的精髓在于写意,表演吃喝、上马,都是那空碗一比划,拿马鞭做出趟马的动作。真在舞台上开吃开喝,牵了匹马上台,那就不叫戏了。戏的创新也一样。梅兰芳给《霸王别姬》里的虞姬编了段舞剑,仍在戏中,是人在表演,是戏曲中“移形不缓步”的发展。但《赤壁》里用声光电打出漫天飞箭,那是糟改,不是创新。猴儿戏也一样,戏外的东西最容易把戏给毁了。拍新版《红楼梦》时,昆曲名家张卫东在剧中恢复了清代演出《安天会》、《花果山》等猴儿戏的场景,《安天会》唱的是《偷桃》《擒猴》,仅仅是个数秒的片段。剧目中的曲词和表演与《红楼梦》剧情是关联的,值得深入研究。因此上,六小龄童并非猴儿戏的唯一一家,如果对猴儿戏文化感兴趣的话,不能仅停留在影视剧的阶段。
时代在发展,观众的眼球已从戏曲舞台转向电影电视。影视剧早期也是吸收了戏曲的元素。在拍摄老版《西游记》时,六小龄童曾向众多猴儿戏名家请教,尤其是父亲六龄童章宗义的真传。他在演孙悟空时特别注意使用眼神,并且要演得大气,不学动物园的小猴子。美猴王这个形象,是传统戏曲应用于电视剧的精华了。相对而言,后来演孙悟空的演员不论多么大牌,都缺少六小龄童那种戏曲功底,缺少面部、眼神、细节动作的张力。六小龄童还演过电影《过年》,在电视剧《1939·恩来回故里》与《贺龙传奇》里演周恩来,《啼笑因缘》里演关寿峰,《连城诀》演花铁干,《北平战与和》里演胡适等,而在电视剧里演戏曲演员更轻车熟路。戏曲表演要夸张,当回到影视剧里,戏曲演员不用太夸张就能演得更好。
当观众对各种肆意恶搞的《西游记》厌烦时,自然会想起老版《西游记》里众多的戏曲演员的精湛表演。由此才会呼吁六小龄童上春晚。不论如何,彩头戏都是特定时期的产物,不会成为舞台的主流。观众想看的是“戏”,不是狗血。因此传统戏曲少有观众,不仅是演得好不好的问题,而是戏已经不是当初的“戏”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