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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群众为何一再选择86版《西游记》?
每当有以《西游记》为原型的影视作品面世,总免不了要和86年的《西游记》电视剧进行一番对比。可见,86版已经成了普遍标准,人民对“西游”主题影视剧是否优秀的评价,大多依据的是其与80年代版的差异大小。六小龄童饰演的孙悟空,被人民视为恒定的“正版”,回民马德华扮演的猪八戒,则成了中国喜剧史上永不磨灭的经典形象。
与后来的许多作品相比,86版事实上并不符合原著。原著里的“美猴王”当然一点都不美,是“雷公相”,八戒也是“黑脸短毛”,两个都是呲牙咧嘴的妖怪,“不可能这么可爱”;唐僧更是一个对待徒弟脏话满口、极不耐烦的人物:
泼孽畜,又来报怨了!常言道,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待我们有缘拜了佛祖,取得真经,那时回转大唐,奏过主公,将那御厨里饭,凭你吃上几年,胀死你这孽畜,教你做个饱鬼!
《西游记》作为一部博大精深的文化宝典,大部分的思想内涵不可能百分之百搬上电视。小说中时常出现的佛家机锋问答和道教炼丹术数等内容,包括“心猿意马”这样的譬喻,如果出现在现代观众眼前,尤其是80年代的观众眼前,或是不明所以,或是被视作“封建迷信”而遭遇批判。小说里还有很多血腥、色情的描写,也几乎不可能出现在一部八十年代的电视剧里。譬如,原著中的孙悟空杀人如麻,兽性难驯,在回到花果山时,听说自己的猴国子民被猎户欺负,便作法杀死千余人:
大圣按落云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自从归顺唐僧,做了和尚,他每每劝我话道:千日行善,善犹不足;一日行恶,恶自有余。真有此话!我跟着他,打杀几个妖精,他就怪我行凶。今日来家,却结果了这许多猎户。……你们去南山下,把那打死的猎户衣服,剥得来家洗净血迹,穿了遮寒;把死人的尸首,都推在那万丈深潭里;把死倒的马,拖将来,剥了皮,做靴穿,将肉腌着,慢慢的食用;把那些弓箭枪刀,与你们操演武艺;将那杂色旗号,收来我用。”
这是小说前半部分孙悟空的基本形象。在取经路上,孙悟空有一个成长或者说自我修炼的过程。到了后半部分,孙悟空变得更加正义且仁慈。在宝象国的故事当中,他甚至引用《诗经》谴责公主不孝:
盖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故孝者,百行之原,万善之本。却怎么将身陪伴妖精,更不思念父母?非得不孝之罪如何?
《西游记》小说中的孙悟空与荷马史诗中的奥德修斯一样,经历了种种由天意安排的命运磨难,其内在心灵也随之得到重塑。天生天养的孙悟空一开始并不向往人伦世界,而是凭借其自然所予的“本性”在天地间奔驰。从一开始出海访道问学求长生,到甘受天庭赐封,孙悟空追求的并不是自我的世俗尊严和伦常安定,他不断地提升自己的法力,其最终要达至的目标是方外之人的“逍遥”,是不受其他任何外物的干扰,也就是庄子所说的“无所待”。
后来人试图给孙悟空加上一种“反抗精神”,实则是将他的这份对“自然”的追求视为了对人伦政治世界的天然反对。如果说孙悟空身上体现着“扛枪上山”(毛泽东语)的反抗力量,也是因为他的理想本就在政治伦常的世界之外。但这并不意味着作者在塑造这个人物时,将他视为一个可供称赞的榜样。事实上,不妨将整部《西游记》解读为一个“练内丹”的过程,与人世万物的遭遇,降妖伏魔的旅途,是“灵明石猴”所代表的修道者自我提纯、重归天真的“洪炉”。让桀骜不驯的野性在修道的过程当中逐渐荡涤干净,让天赋的灵机参悟人伦红尘中的点点滴滴,进而突破达至更高的“有情”境界,用佛教的话说,这就是超越“自了”,通向“大乘”,企及真正高层次的逍遥与功德,这是《西游记》原著的基本意图。
86版的孙悟空,虽然在很多方面并不符合原著,尤其是在形象上“美”了太多(考虑到人民对“丑”的天然排斥),但在反映原著思想的方面,可以说做得比后来许多版本(尤其是比《大话西游》里面缺少政治维度的爱情叙事)要好很多。哪怕对于如今的观众而言也能理解的就是,电视剧必须考虑到普遍人民群众的接受能力,所以不会突出太多超越伦常世俗的故事情节。迷信、杀伐、色欲尤其是要被悉心遮蔽。这并不是违背原著精神,而恰恰是看清了原作者对种种因世俗化而背离宗旨的宗教进行反讽的背后用心。影像叙事毕竟不同于语言叙事,如果将直接诉诸感官欲望的刺激场景展现出来,即便劝导观众不要沉迷在其中,但展现本身就是一种引诱。(“古惑仔”的影片可以为例,无论陈浩南怎么现身说法要人不要混黑社会,但黑社会江湖文化的展现本身就会对尚未形成正确伦常价值观的青少年构成一种魅力因素。)如果不在电视屏幕上处理掉孙悟空身上丑陋凶暴的一面,直接将其搬上电视,那么别说审查机构那里通不过,人民群众,尤其是关注青少年成长的人们,也会反对这种艺术表达对良风美俗可能的破坏。
之后的影视作品,如周星驰的《大话西游》或者《降魔篇》,当然也会分享原著中的自我克服的求道意志,但更多地在表达的是当代青年面对去崇高化后爱欲生活的临时困惑,原著中关于圆融生活的实践智慧失去了踪迹,修道参悟的磨砺过程被解构为存在主义式的自我怀疑与确证。这是九十年代末以来盛行的“去政治”风潮所导致的。在其他一些更加离谱的“西游”重构故事里,孙悟空这一人物身上对高级逍遥自由状态的追求甚至被彻底舍弃,还原为欲望的放纵和生活的鄙俗。这样一比较,80年代版当中没有太多迎合人性当中低劣成分的处理。许多人说它是“儿童剧”,这就是混淆了深刻的质朴与单纯的幼稚。
86版的真挚,也不仅仅源于其对原著中修道体验的重构,还在于融入了当时的时代气息,其中还保留着共和国前三十年“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单纯,同时又有“新时期”初期思想启蒙、文艺百花齐放的乐观昂扬情绪。可以说,整部电视剧从一开始就考虑着要如何体现出一种能够面对时代新风潮的思想态度。就拿阎肃作词的插曲《晴空月儿明》来说:
乌云压顶夜森森,塔铃响声声。
月色昏暗灯不明,知是宝塔第几层。
一片禅心悲众僧,师徒扫塔情殷殷。
驱散妖雾乾坤净,换来晴空,换来晴空月儿明。
熟悉八十年代前后文艺思想界氛围的人,甚至是一般民众,一听这首歌就明白其中的所指,与自身相关的政治情感油然而生。这一点,是之后将焦点集中在“去政治”的情欲个体的某些影视作品极难做到的。别的不说,八十年代能让回民演猪八戒,其集体动员力之强令人惊叹,在今天则根本不可能。就此相较,不难理解人民一再选择86版的根本原因:在一个“后现代”缺少崇高与真诚的语境中缅怀那份“敢问路在何方”的浪漫情怀。
80年代的《西游记》电视剧最大的亮点是对祖国壮丽“风景”的还原。这是后来很多自诩更加贴近原著的影视未必能做到的。后来的版本的确会发掘更奇诡的场景,做出更精彩的特效,但都不如在资金和设备极度匮乏的80年代实打实走遍中国甚至出国取景最终完成的景观盛宴有震撼力。今天的拍摄者是将风光作为吸引眼球的奇观来打造的,但在当初,在80年代拍摄者们的眼里,对这些风光的记录,都是对华夏大地及其背后悠久传统的礼赞。无论是火焰山,还是雷音寺,无论是女儿国,还是花果山,自然风光的原生态呈现的确能让人体会到那份质朴真挚的心意。相信这也是原著中那个最终修成正果的孙悟空所具备的同一份心意。80年代的《西游记》电视剧在这个意义上,最为忠实地延续了原著《西游记》的深邃与美丽。
冯庆,《先进》主编,人大文学院博士生,研究中西方文学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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