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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故宫经历过无数次王朝鼎革(资料图片)
(一)
故宫,意思是过去的宫殿。中国历史悠长,经历过无数次王朝鼎革,也就有了无数座过去的宫殿,中国的王朝史里,夹杂着一部浩瀚的宫殿史,只不过宫殿一如王朝,都有着各自的命运与劫数,留到今天、完整如初的,只有这一座明清紫禁城,正如在明朝初年的岁月里,工部郎中萧洵能够看见的,只有一座元朝的故宫。
那个时候没有照相,元朝故宫的影像,都留在萧洵的文字里,打开他的《故宫遗录》,依然清晰可望,彷佛岁月不曾带走那座浩大宫殿的一片瓦、一粒沙。那是一座地球上从来不曾出现过的宫殿,不只规模浩大,如萧洵在《故宫遗录》里记载的,皇宫(大内)「东西四百八十步,南北六百十五步」,换算成今天的单位,东西宽约七百四十米,南北长约一千米,而且临水而建,水叫太液池(今中南海与北海),水天浩淼,浮光掠影,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着王朝的兴衰。水中有岛,名琼华岛,那里是忽必烈的深爱之地,以至於会舍弃奢华的宫殿,住在山顶上修建的广寒殿里,很多年後,成为明朝内阁首辅的张居正记下这麽一笔:「皇城北苑有广寒殿,瓦壁已坏,榱桷犹存,相传以为辽萧后(即萧太后)梳妆楼。」〔转引自《单士元集》,第四卷《史论丛编》,第一册,第九十五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二○○九年版。〕
入主华夏的蒙古人,就围绕着这片水,建起了自己的宫殿—自那时起,北京作为国家首都的历史,延续了七个世纪〔辽、金皆曾定都北京,但辽、金并未一统天下,自公元一二七二年定都北京(称大都)至今,北京成为全国首都已七百余年,其间只有明初、和民国时期的二十一年中,定都南京。〕在东岸,建了皇宫(大内),它的午门(崇天门),大约就在今天故宫太和殿的位置,而宫城内部,则形成了以南部的大明殿和北部的延春阁两大建筑为主体的建筑群;而在西岸偏南,修建了隆福宫,偏北则修建了兴圣宫——这两座宫殿,分别是皇太子和皇后居住之所,与决定帝国运命的宫城隔水相望。黎明时分,水上时常流散着一束束紫青色的雾,高低错落的宫殿群,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宫城角楼风铃的声音会隐隐约约地传来,让藏在苇丛里的鹭鸶、白鹤,悚然惊飞。
也就是说,有过三座略近於今天故宫面积的巨大宫殿,在太液池的两岸铺开阵势,三足鼎立,而後来的明清紫禁城(今故宫),把帝后的寝宫收拢在皇宫的北部,形成「前朝後寝」的格局。元朝在三座宫城和御苑的外围又筑起一道皇城,周围约二十里,皇城的城墙叫「萧墙」,也叫「红门阑马墙」,顾名思义,宫禁之内,严禁骑马。皇城的正门叫棂星门,穿越长达七百步的千步廊,与元大都的正门丽正门(今天安门南)遥遥相望。
祸起萧墙,转眼间,血流成河,江山易主。
那被威尼斯人马可.波罗惊叹过的高大城墙,如今只残存西段、北段遗址,共十二公里。
安贞门、健德门,大都北城墙上的这两座高敞大门,如今也变成了北京十号地铁线上的站名。高峰时期的上班族们匆匆走出地铁站,抬头仰望空荡荡的天空,无暇去顾念这座大城的沧海桑田。
明洪武五年(公元一三七二年),一个名叫宋讷的官员写下一首诗,叫《过元故宫》,诗曰:
郁葱佳气散无踪,
宫外行人认九重。
一曲歌残羽衣舞,
五更妆罢景阳宫。〔转引自《单士元集》,第四卷《史论丛编》,第一册,第九十六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二○○九年版。〕
繁华过处,似水无痕,再浓重的悲哀、再深长的故事,亦彷佛可以吹散在天地之间,不会留下痕迹。〔安意如:《再见故宫》,第一百二十四页,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二○一二年版。〕
(二)
元至正二十八年正月初四,公历一三六八年一月二十三日,朱元璋在南京称帝,国号「大明」。
洪武二年(公元一三六九年),朱元璋下令,在自己的故乡凤阳〔原名临濠,洪武五年(公元一三七二年)後改为凤阳。〕建设中都。
这项自洪武三年(公元一三七○年)开始的建设工程,到洪武八年(公元一三七五年)突然停止。
洪武八年,朱元璋下旨,「改建大内宫殿」。他舍弃了六朝故宫一直延续的玄武湖至聚宝山这一传统轴线,在锺山南麓,填掉燕雀湖,将金陵王气,收束在这座新的紫禁城内。
关於南京城的风水,当年诸葛亮到达东吴,看见南京(当时称建业)第一眼就曾感叹:「锺山龙蟠,石城虎踞,此帝王之宅也。」
假若朱棣後来不是去了北平,见识了帝国北方的天地浩大,目睹了元朝故宫的气势恢弘,或许在当上皇帝以後,他也会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在六朝金粉的南京城里呆上一辈子。帝国的边疆城市北平,也不会在他的手里,重新变回成国都。
正是因为洪武十三年(公元一三八○年),二十一岁的朱棣带着徐达的爱女、四年前被册封的燕王妃,纵马出了灯火阑珊的南京城,一路向北,跨过当年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易水,抵达遥远的北平,就任燕王,帝国的剧情,才在他的手里,发生了反转。
朱棣在北平住的燕王府,具体位置一直众说纷纭。有学者认为,它在太液池西岸,元朝从前的西宫内,也有人认为,它其实就在元朝紫禁城的大内中〔单士元、朱偰、李燮平、姜舜源等学者持西内说,详见单士元:《明代营造史料.明代王府制度》,原载《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三、四期;朱偰:《明清两代宫苑建置沿革图考》,第十二页,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年版;李燮平:《燕王府所在地考析》,原载《故宫博物院院刊》,一九九九年第一期;姜舜源:《元明之际北京宫殿沿革考》,原载《故宫博物院院刊》,一九九九年第四期。王剑英先生则认为燕王府址即为元大都宫城大内,参见王剑英:《燕王府即元故宫旧内考》,见《北京史论文集》,一九八四年第二辑。〕。从史料上看,燕王府的正殿名叫承运殿,面阔十一间,次殿圆殿、存心殿,面阔皆为九间〔《明太祖实录》,卷一二七,第二○二四至二○二五页。〕间,是中国古代建筑术语,指殿宇前後四根柱子之间的位置。北京故宫的太和殿,就是面阔十一间。在古代皇权社会,建筑无小事,根据礼制的规定,十一间、九间的规制,唯帝王才配享有,而王府的规格,最多只能在九间或九间以下,而燕王府的正殿竟然面阔十一间,显然已经逾制。
二十多年後,这成为朱元璋的继任者、明朝第二位皇帝朱允炆指控朱棣的把柄之一—他把四王爷居住在元朝天子宫殿内的行为定性为「僭越」。朱棣於是上书皇帝,做了这样的自我辩解:
此皇考所赐,自臣之国以来二十余年,并不曾一毫增损,所以不同各王府者,盖《祖训录》营缮条云,明言燕因元旧,非臣敢僭越也。〔《明太祖实录》,卷五,第四十九页。〕
意思是说,住在元朝故宫,这是父皇的旨意,况且二十多年来,一直没有修缮、扩建,跟各王府不同,只是利用了元朝的旧建筑,如何谈得上「僭越」呢?
朱棣没有说谎,燕王府之所以逾制,的确拜皇考(也就是他的父亲朱元璋)所赐,因为朱元璋确曾说过:「除燕王宫殿仍元旧,诸王府营造,不得引以为式。」〔《鸿猷录》,卷七,《封国燕京》。〕燕王府的「逾制」,是为了节省建设经费,因此沿用了元朝的旧宫殿,这一点得到朱元璋的认可,其他各王不能效仿。
元故宫中,唯有太液池东、元朝大内的正殿大明殿面阔十一间,而太液池西,隆福宫和兴圣宫的正殿,面阔只有七间,因此可以判断,燕王府的正殿,就是元朝天子曾经的正殿——大明殿。〔参见白颖:《燕王府位置新考》,原载《故宫博物院院刊》,二○○八年第二期。〕
(三)
元朝的大明殿,在今天紫禁城西路慈宁宫的位置上。包括大明殿在内的元朝三大殿,被改造成燕王府的仁智、大善、仁寿(自南向北)三大殿(嘉靖时期又拆除仁寿宫,建慈宁宫,供太后居住。除《明实录》等诸多文献记载外,故宫博物院考古研究所於二○一四年九月至十月、二○一六年四月至十一月对慈宁宫花园进行的考古发掘也证实了这一点。)而今天武英殿前那条弯弯的御河,从前正是三大殿前的金水河。金水河上有三座青白石桥面、汉白玉拉扞的拱桥,那是燕王府的金水桥。三座金水桥中东侧的一座保留到了今天,就是今天武英殿东的彩虹桥。(参见王子林:《元大内与紫禁城中轴线的东移》,原载《紫禁城》,二○一七年第五期。根据故宫博物院考古研究所现场考古判断,彩虹桥的建筑年代应不早於明早期,参见徐海峰:《古桥一隅寻遗踪》,原载《紫禁城》,二○一七年第五期。)
朱棣曾与兄弟们一起回到中都祭祖,目睹过凤阳紫禁城的壮丽雄浑。当朱元璋废中都而建南京,朱棣更是目睹了南京紫禁城的巍巍浩荡。但父亲的这两座城,都抵不过当年忽必烈的紫禁城,以至於朱元璋攻打下元大都以後,若不是考虑到「元人势力仍潜留北方,现在就继承其旧,尚不适宜」(单士元:《明代营建北京的四个时期》,见《单士元集》,第四卷《史论丛编》,第一册,第一三六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二○○九年版。),他甚至有可能直接在北平建都。此刻,二十出头的朱棣,成了这座旧宫殿的主人,目睹着这浩大宫殿的金黄灿烂、壮阔无边,君临天下的野心,或许就在这时勃然而生。
的确,在朱元璋的众皇子中,朱棣是最出色的一个。他在刀光剑影中长大,少年时随将士们出征的经历,锤打了他筋骨和内心,让他变得风雨难侵。在朱元璋心里,朱棣已经成为众藩之首。但明朝实行嫡长子继承制,翰林学士刘三吾一句:「立燕王,置秦、晋二王於何地?」(《明太宗实录》,卷一。)一话道破了朱棣的硬伤—在朱元璋的儿子中,朱棣不仅行四,在他前面,有秦王朱樉和晋王朱棡这两位哥哥,而且他是庶出,他的生母是碽妃,而不是朱棣後来让史官们篡改的,是朱元璋的正室马皇后。在那个嫡长子继承制的朝代,没有正统嫡传的身份,这几乎是一条政治红线,这宿命,是他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他的履历,天生不合格。
因此,让朱棣接班的念头,在朱元璋心里,只是打了个转,就不见了踪影。
但是,在朱元璋的心里,朱棣依旧是有分量的。朱元璋死前不久,还在给朱棣的一封信里说:
攘外安内,非汝而谁?……尔其总率诸王,相机度势,周防边患,义安黎民,以答上天之心,以副吾付托之意。(《明太祖实录》,洪武三十一年五月。)
攘外安内,承担这两项重任,朱棣都是不二之选,而且,是诸王的核心,只有他才能率领诸王,抵御边患,安抚黎民。这是他发出的最後一道敕书了,几天之後,朱元璋就突然撒手人寰。
太子朱标早亡,皇位传给了朱标的长子(也就是朱元璋的长孙)朱允炆,史称:建文帝。在久经沙场、冷酷而冷血的皇叔朱棣面前,这个年轻望浅的大侄子,实在不是对手。
不知道朱棣对帝位的觊觎,有多少源自天性,又有多少得到了这大内宫殿的助长。站在元故宫里,站在帝国北方辽阔的天际线下,那曾经属於蒙古人的视野,不只带给他巨大的空间感,也鼓起他非凡的勇气和力量,让他藐视如烟似幻的南京,当然也藐视南京紫禁城里那个文质彬彬的玉面小生。
元朝的皇宫里,住着明太祖朱元璋的儿子朱棣。他与皇位之间的关系,似乎已隐隐地注定。
(四)
建文元年(公元一三九九年),蛰伏已久的朱棣终於走出燕王府,誓师起兵,南下讨伐朱允炆,向自己的皇位挺进。
这场决定王朝未来命运的战争,史称:「靖难之役」。
三年後,朱棣率领军队冲入南京紫禁城的时候,朱允炆去向不明,从此在历史中消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屍。
硝烟尚未散尽,朱棣的屁股,已在龙椅上缓缓坐定。
永乐时代的大幕,徐徐拉开。
一个历史学家大书特书的时代。
历史,在他的手里拐弯。
他上台後的一系列重大举措有:
永乐元年(公元一四○三年):下诏改北平为北京;
永乐三年(公元一四○五年):遣郑和出使西洋诸国;
永乐四年(公元一四○六年):下诏永乐五年营建北京宫殿,分遣宋礼等采木烧砖,命泰宁侯陈珪总其事;
永乐五年(公元一四○七年):修《永乐大典》成,凡二万二千九百三十七卷……
在北京营建新皇宫的原因,《明太宗实录》里不着一字,以至於清朝康熙皇帝曾经不无挖苦地说:「朕遍览明代《实录》,未录实事,即如永乐修京城之处,未记一字。」
蒙古人退出大都有很多原因,其中之一是元末起义军控制了大运河,使元朝廷徵集的江南税米长期无法运达北京。但退走高原後,蒙古人仍盘踞在高原上,随时准备俯冲下来。朱棣决心定都北京,控制北方胡虏,当然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朱棣一生五次亲征蒙古,这样的壮举,在中国历史上,堪称空前绝後,此前汉武帝、唐太宗征讨漠北,都不是亲征,而只是在宫殿里发号施令。如此远距离作战,使他必然常驻北京,北京,这座蒙古人的大都,也必将成为施展朱棣战略谋略的绝佳舞台。
当然,朱棣也不喜欢南京这座城。这座由父亲朱元璋几经犹豫之後选定的都城,虽依傍帝国的经济中心、富庶之地,但它太小、太秀、太阴柔,容不下朱棣的野心。烟雨江南、吴侬软语,那麽容易瓦解一个帝王的意志,使他成为一个偏安一隅的井底之蛙,在朱棣的心底,更想作唐太宗那样的「天可汗」、忽必烈式的超级帝王,而北京这座城,虽远不如南京繁华,却是北方天际线下一座「众多民族杂居」、「东西方文化交汇的国际性大都市」([日]檀上宽:《永乐帝—华夷秩序的完成》,第二一○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二○一七年版。)况且,他也不愿在前两位皇帝的阴影之下亦步亦趋,他要塑造一个全新的帝国—一个超越「华夷」的共同体、一个「四方来朝」的盛世,那才堪称真正的「天下」,日本着名亚洲史学者宫崎市定先生说:「(朱棣)试图重建元朝那样的东亚共同体」([日]宫崎市定:《宫崎市定亚洲史论考》,下册,第一○七九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一七年版。)历史,必须由他开创。
【华发网根据大公报采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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