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蒋彝的伦敦,着眼於人,包罗万象。见诸细节处,则犹抱琵琶,全赖中西读者各自解读。
亦中亦西,可口可乐
关於蒋彝(Chiang Yee,一九○三至一九七七年),最着名的段子,和享誉世界的饮品相关。一九二七年刚刚进入中国时,「Coca-Cola」有个拗口的中文译名「蝌蚪啃蜡」,不开胃到极点,可想而知长时间销售惨淡。负责拓展全球业务的出口公司在英国登报,以三百五十英镑的奖金重新徵集译名。一位旅英学者从《泰晤士报》获悉,以「可口可乐」之名应徵,一击即中。力挽狂澜的人,就是蒋彝。
如今看来,这个脱颖而出的译名在市场上的斩获,可谓令人击节。我上课与学生讲到商业翻译的「信达雅」,仍常以之作范本。其他提及包括「宜家」(Ikea)或者「露华浓」(Revlon),当然也是颇具典故的妙译,但总觉不及「可口可乐」活色生香。
这件事,足以说明两点,其一,蒋彝是个很有趣的人;其二,他对中西文化触类旁通。但这本《伦敦画记》,副标题是「哑行者在伦敦」(The Silent Traveller in London)。缄默的形象,总与有趣有些不搭调。事实上,字里行间的蒋彝「聒噪而温暖」。
「哑行者」系列,派生自他的个人经历。其字「仲雅」而谐音「重哑」,一是纪念早年投笔从戎,也曾金戈铁马入梦来(北伐期间,给自己更名为激情昂扬的「蒋怒铁」,略见一斑),但其间得罪地方权贵,他乡远走,有苦难言。再则初至英伦,英语能力欠奉,诸般感受语塞於胸,有声却类哑。「在湖区的两星期,我几乎完全静默,因平静而生的喜悦将会是我在英国的难忘回忆。」蒋彝对此念兹在兹,甚至以「重哑」罗马字首C.Y.作为自己名字的缩写,此後又送给了女友英妮丝.E.杰克逊(Innes Jackson)作了名字「静如」(Ching-yu)。
英式幽默,中式逸趣
看目录,总疑心蒋彝是巨蟹座,因为篇目整饬惊人。上半部是伦敦的春夏秋冬、风月雪雾,下半部是伦敦的男女老幼、书茶酒食。但读下来,行文风其实类似漫谈,随意跳脱,有些信马由繮。我喜蒋彝,在其谦和,将自己的文章低进尘埃里。他称所作画记,为「枕下书」或「茶余饭後的谈资」,不为学富五车之人所着。并引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对读者的分类,不敢捭阖於肤浅、无知、饱学之间。
其好有一比,说西方人很喜欢在中餐馆点「Chop Suey」这道菜,其实就是广东话里的「杂碎」。意在混合琐屑,亦成大观。所以,你在蒋彝笔下,看不到针砭时弊。谈及对政治的冷感,他甚而自称还不及认识四年的老邮差健谈。但有趣的是,在行文里,蒋彝频频提到一本喜欢的杂志《笨趣》(Punch)。这是英国着名的政治讽刺类杂志,以批判时事、揶揄时人着称。可见蒋氏的夫子自道,或许也是对自己一种大隐於市的人格保护。
事实上,他的文章里,处处入手於微,但又颇见英国散文之讥诮。比如他谈到某次宴请,关於女主人的形容,写道:「如果我说她类似鲁本斯(Rubens)画里的女士,你大概就知道,她看来什麽样子了。」这几乎是兰姆(Charles Lamb)的口脗。
但整体上,上承明清小品性灵之风,或是西人爱他的地方。他谈伦敦的夏天,回溯乡情,说到中国人爱荷。其中有颇风雅的一笔,即将小撮茶叶置於花苞中,过一两日,茶叶便会散发微妙若无的香气。熟悉《浮生六记》的朋友,知其出处是主人公陈芸的作风。这一段用英文来表达,自然极其美妙。记得哈金的《等待》(Waiting),其中写人物被殴打得「遍体鳞伤」,本是很普通的成语。但他用英文表达出来,是「伤痕累累,如周身鱼鳞密布」,便带来惊心动魄的「美感」。所以,蒋彝或也得益於这种文化桥梁的地位。
蒋彝的画家身份,与文并重。他的父亲是肖像画师,无奈早逝。蒋未得其传。後来四叔祖延请江州名家训导其子,这个表叔并不成器。靠旁听观摩,倒成就了偷师学成的蒋彝。足踏东西,鲜有执念,故而举重若轻。他谈伦敦雾,也谈写生,透纳、惠斯勒、庚斯博罗等信手拈来。
我很喜欢的一篇,《在美术馆》(At Galleries)。难得蒋氏有许多精准而朴白的艺术观念。如以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指代东西方艺术的含蓄平和与强烈深沉。「中国艺术技巧主观而空灵,尝试让人的感觉和自然的精神合而为一。相对的,西方艺术则是我所谓的客观而戏剧化,想用人的力量控制大自然。我发现西方的绘画是动态的,和本国绘画中感受到的完全不一样。」这些观念,放到当今或不特出。但结合蒋所处的时代,是很先进的洞见。其坦言喜欢西方文化,却并无媚态。而以之躬身返照。
如《谈书籍》一文,写白话文运动过後,中英出版及文学的异同,他写道:「在这儿我得强调,如今我们已能像欣赏古文般欣赏新式文章,我们还觉得,许多方面,前者对後者颇有帮助,可奇怪的是,虽然我们的新式文章较为容易,但许多西方汉学家并不乐意读,即使我们读的是现代英文,而非乔叟的古英文。事实上,我们宁可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态,自负於得以阅读『古代汉语』。真了不起!可这麽一来,世人对中国文学的误解该多麽深呀!」最後一句,令人读罢如坐针毡。盖因当今学界,情况亦然。某顾姓汉学家对当代中国文学大张旗鼓的全盘否定,或为明证。
以中国眼,画西方景
即使长居英国,蒋看重华人的身份。这由他谈到中国的古典艺术家,以「我们的大师」称之可见。甚至,当名声日隆,也曾被误会是日本人。他在《日本画记》中以诗明志,「朝朝多少游春者,我是唐人知不知」。或许他的一双「中国之眼」,永远带着饱满的好奇,去刺探异文化的痒处。在他看来,英国作为民族的有趣,并不仅体现於会为了准点的下午茶而在战争中放弃攻陷敌手;也不仅止於可善待类似孔乙己行径的偷书者并视其为「雅贼」;更不单是将伟人塑像放在广场上任日晒雨淋、鸽粪盈额而没有凉亭遮挡。她拥有一个完整而迷人又匪夷所思的文化体系。
《名字研究》大约最能体现这种文化对撞感。这篇文章令人莞尔,在於蒋彝放弃了一贯的淡和笔调,从无法容忍英国人对有上千个「比尔」、「约翰」、「玛格丽特」安之若素讲起,进而「谴责」这个国家取名的随意程度。这是一篇典型的吐槽文,甚至英国皇室也无法幸免。蒋氏认为是所谓「民主」影响了这个国家对名字的谨慎。中国人取名原则「不以国,不以官,不以山川,不以隐疾,不以畜牲,不以器币」。
而在英国堪布兰,一个卖羊肉的农民却可以也叫「羊肉」(Lamb)。那麽姓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巨大的好奇推动蒋彝做了似乎荒诞的事情,翻看伦敦的电话号码簿并发现了诸多「无法想像的姓氏」。进而推论,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来自「卡麦隆」(Cameron)家,意思是「歪鼻子」。一个窃贼可能是「高贵先生」(Mr.Noble),一个生病走路慢吞吞的人可能是「匆忙先生」(Mr.Rush),一个矮子可能姓「高人」(Long fellow),一名国会议员可能是「管家先生」(Mr.Bulter)。
这种揣测,或者带着点淡淡的恶意,也是两种文化对接时必然付出的代价。其实西人看中国的名字,又何尝不若此。有次小聚,一位艺文界的前辈,说欧洲电影圈,谈及张艺谋导演皆称Johnny,众人自然很费解。听他解释才明白,西人将张的姓名发音按自己的习惯拆解为Johnny Moore,自然将张导演叫成了开修车行的邻家兄弟。
蒋彝笔下,中西有异。如英国儿童的成熟来自对大人的模仿,而老人则抗拒任何关於年龄的提醒。中国百善孝为先,以长为尊。渐入老境,从心所欲,不逾矩。又有相似处,比如体会「惧内」的尴尬,又视其为美德。
蒋彝的伦敦,着眼於人,包罗万象。见诸细节处,则犹抱琵琶,全赖中西读者各自解读。一如他写一个大雾天,中国友人带美国朋友登山的故事:
登上了山顶,四周尽是绵延的雾霭,尽头处是小山模糊的轮廓。「可这儿什麽都看不到。」美国朋友抗议道。「那就对了。我们上来,就是什麽都不看。」中国朋友回答。
【来源: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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